冷双成一直沉默不语。
秋叶依剑低下头看着冷双成,她的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渐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那双眼眸里或许有过迷茫,有过痛苦,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总会归于阅尽沧桑的坚柔并济,聪慧不疑。
他见过这种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执念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记忆。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轻轻晃荡,层起涟漪后扩大成无数个水纹,秋叶依剑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冷双成。
“碰上这样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一种淡薄的怜悯沿着他墨黑的长眉,挺立的鼻梁,曲线俊雅的下颌朝下蔓延,顷刻布遍全身。他的环抱紧致的双手搂住冷双成上半身,身子微微弯成一轮弦月:“我出去之前,其实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待得越久,我就控制不了我的决心。”
冷双成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这种君子式的怀抱中竟也不曾挣扎,在秋叶依剑平静冷淡的语声过后,他那轻微的触动让冷双成缓过心神默默思索:秋叶依剑往日处事心计深沉、谋定而动,今夜为了救出程香与她,贸然赴宴深受折磨。听他言下之意,仿似此刻的真情流露尽显他的一丝脆弱,这么冷酷强硬的人居然害怕心中有了情,剑便变得驽钝沉重……
秋叶依剑察觉到了冷双成细小变化,深深吻了吻她的头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公子。”冷双成犹豫一下,叫住了他。
秋叶依剑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掠开一丝微笑。
“公子目前身受蛊毒,又不避讳接下几掌,内力损伤严重,如此出去是否还有胜算?”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事情。”秋叶依剑凛然伫立,又淡然说道:“你能问出此句,实属不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抱起子樱跟上来。”
冷双成目睹那道背影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心下稍安。她利索地为子樱穿上外衣,将她双手环抱而起。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柱前,她顿首看了一眼,心底有个声音同时响起:魏无衣,莫要走出这个门,否则秋叶依剑不会再放过你。
开封西侧金梁桥街仍是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星辉。如果罔顾通街层层林立的两方人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玉云飞”九天圣地。
秋叶依剑披着月光冷漠走出楼阁时,众人不禁均微眯了眼。银月轻纱无损他凛冽天成的气息,相应地为他勾芡出一层迷蒙疏淡的轮廓。他自月色中破影而出,冰晶双瞳一扫众人,冷冷说道:“萧乔,既然我已出现,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
赵应承站在垂柳之旁,他的身侧三老严实守护,白衣胜雪的喻雪落后一步伫立。五人面目冰凉,身形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牢牢地目视前方。
成“回”字排列的银色水饮中走出一人,瘦长身高,双目炯炯,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面目自双眸以下遮掩在白色面巾中,看不分明,但所有人看了下他的双手和他的双眼,均知此人必定是萧乔无疑——因为没有人有这样一双干燥有力的手,没有人有这样一种穿透人心的眼光。
萧乔自出场后站定,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颤动。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秋叶依剑盯着萧乔的双眼,语声依旧冰冷。他的身后沉默地走出欣长人影的冷双成,她略略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子樱。
冷双成垂手退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后,又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赵应承。
赵应承看了看面前黑发白衫的少年,微微沉吟,推断出他便是秋叶依剑所提及的“第五个人”,心下正在诧异间,又听得秋叶依剑冷漠地说道:“世子,唐五在大厅,程香在水底。”
赵应承会意朝喻雪拱了拱手,喻雪面容亦是冷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细窄的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依剑一伸右手,从紫色冰绡衣袖中露出修长稳定的手指,说了一个字:“剑。”
兰君上前,将一把莹白剑鞘的长剑恭敬放置他手里。
冷双成打量一眼,看到剑形长峻古朴,握在秋叶依剑右手之中,暗冷的外鞘在月色下折射着白光,冷漠地带有睥睨众生的光影。人和剑都是浑然一体的高贵桀骜,很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剑如其人。
萧乔看了一眼秋叶依剑右手,突然开口说道:
“蚀阳,上古神兵,卫子夫所锻剑器之首,剑长三尺九分,剑宽一寸半,全身嫣红如血,锋刃厚积如雪。传闻公子自从古井一役,从未使用此剑,因为剑若离鞘,定嗜血才收。”
22.文斗
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依剑所有的情况:
秋叶依剑,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秒,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他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依剑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仓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地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一丁点血滴。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微妙的变化,所以她选择敛目闭气,隐藏了她的全部气息,沉稳地立于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撼动他们身躯分毫,仍是一动未动伫立。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依剑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依剑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绮丽风景,两厢对照,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瘦长萧乔的威风凛凛绝世剑客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依剑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依剑稍一思索,冷冷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秋叶依剑身躯挺拔如旧,淡淡夜风拂过,紫袖中的蚀阳却愈是凝重了。
冰凉如水的空气中,冷双成却突自暗影走出,面朝萧乔再次缓缓躬身施以札礼。萧乔奇道:“阁下何故多礼?”冷双成诚心正意,恭敬回道:“萧先生是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合行札。”
萧乔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自嘲与寂寥。秋叶依剑仿似未见两人繁文缛节的举止,仅是冷漠如斯说道:“这女人委实不能轻饶,因在半月前紫宸殿,她曾下令伤及我的夫……”转眼见到冷双成坚毅沉默的侧脸,顿了下又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