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狐追问:“看什么?”
郭云天在石柱雕成的大树上一转,轻微响声又起,刚才完整如镜面的山庄再次发生变化,就像是在句狐面前转马灯。方方正正的石砖有十几块开始陷落,一些铁片冒出地面。
句狐恍然道:“这是山庄内埋伏马刀的地方。”
石槽第二层仍然在变化。
石头树木开始摇晃,底部下沉,露出一条细密的通道,同时有一股小小的绿色水流注入了通道,沿着地下走向弯弯曲曲奔跑。
看到这,句狐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叹道:“哎,我说山庄有密道吧,那神医贾抱朴在前面踏地面、敲廊柱试机关,带着我也只在砖面和建筑上查找,哪里想到真正的开关在树身上?他做戏做得滴水不漏。”
郭云天道:“这些树是袁木亲手植的,草皮、虫子、蝉蜕都布置得像真的一样,没有人会发现其中的奥妙。小狐看不出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自责。”
句狐忍了又忍,终于抬头盯着谢一,冷冷道:“你看出来了吗?”
谢一笑了笑,不回答。
句狐哼了声,又道:“怎么看出来的?”
谢一还是抿嘴不答,他扬手要打,她连忙躲过,才开口说道:“追踪行尸回来的那会儿,天亮了,我才看见树木顶部系了白色丝线,线头却不见了。我当时猜想树身应该是空的,就敲了敲,果然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不过我在树上试了半天,没找到发动机关的方法,后来被你唤了出来,没机会说,一直拖到现在。”
句狐冷哼一声,不再看谢一,低头继续瞧着机关城模型。
马刀显现了,绿水通道联通了,剩下来的就是重机关。树林东端、山庄大门、耳门、荷桥上、边院井栏多处均设计了箭林血池、锁子骨、骷髅坑等陷阱入口,一层连着一层,只进不出,看得人心胆颤。
这些仅是死物,倘若是活的,不知陷身在内的人该是多么痛苦?
句狐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抬头逼视郭云天,冷冷道:“老爷子为我们展示这些,到底有什么意图?”
郭云天慢慢叹口气,道:“我老了,又快死了,只有外面那个女娃放心不下——”
句狐接口道:“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郭云天低眼垂视双膝,面色疲倦:“我想助你们逃出去。唯一的要求就是带走娃娃郭果。”
句狐冷笑:“你当我们走不出去?一定要求你?”
郭云天叹息再三,道:“小狐,我即使对不起天下人,也一定对得起你。你想想,这些年来,我可亏待于你?”
句狐冷冷道:“那又如何?”
郭云天苦笑,面色有所隐忍,他盘曲的大腿在微微颤抖。谢一突然伸手按住了郭云天发抖的双膝,对着句狐说道:“老爷子有些不对劲。”
句狐狐疑地掀开郭云天袍底,隔着白色亵裤,他甚至都能看见老爷子两条大腿肿得透亮,隐隐带着黑红色。那不是血管的颜色,而是种很熟悉的感觉。
郭云天挥开句狐的手,以指尖代刀刃,朝着自己腿部划了一下。
顷刻间,一股黑色的血水流淌出来,冲出一缕浓浓的腥臭味。水流淅淅沥沥朝着石床底下撒落,血肉模糊处,突然又有经络在扭动!
句狐吃了一惊。
一条半尺长的虫子被冲到地面,紧跟着,是第二条。它们诡异地扭动着,蚕食着败坏的血污。
郭云天抬头,面如死灰:“你认得这个吧?尸虫,我身子已经被它淘空了。”
句狐道:“你身上也有?怎么会弄成这样?”
郭云天道:“小狐哪,你们顺着水井游进来的,现在该知晓马车拖来的水用来干了什么吧?”
句狐倒吸凉气:“怕是给果子吃的。”
郭云天长叹,道:“我最放心不下这个小娃娃,她是郭家唯一的血脉,如果断在这里,我没有脸下去见她的爹娘。”
句狐沉默不语,郭云天转眼看着谢一,谢一也在沉吟,他突然一下子拜倒在谢一跟前,慌得谢一手脚不知朝哪里放。
“谢姑娘能否带走果子?只求赏口饭给娃娃吃,不求长大成什么气候,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了得。”
郭云天拖着臃肿的双腿拜伏不起,谢一摆着手,道:“老爷子快起来,你这大礼我受不起。”
句狐拦了一下谢一,面向郭云天道:“还是请老爷子先揭示这庄内的秘密吧。”
郭云天不动。
谢一抓头道:“好吧,我把果子带回族里,老爷子请放心。”
郭云天请两位小辈离得远些,才将大腿绑紧,扯过衣袍盖住下身。他不断咳嗽,染得面皮刷了层血色,花白的头发似乎也焕发着生机。句狐与谢一对视一眼,掀了掀嘴皮,无声说道:“回光返照。”
谢一了然,点头。
郭云天闭着眼睛思索一阵,才开口道:“小狐讲的故事都没有错。三十年前,贾抱朴拼死救下太子妃,暗中照顾李复家人。谁料李复安分守己,为了表示他对圣上没有反心,竟当庭驱逐贾抱朴,将贾抱朴独子献与圣上做人质。贾抱朴为保住独子,主动臣服于朝廷。圣上听闻贾抱朴妙手神医,罢免他死罪,只令他研制延延益寿的丹药。贾抱朴将家人寄送到关外,带着丁疱在深山开庐炼丹,为了试验效果,他抓来村民炼药,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此时才知贾抱朴炼制的不是不老药,是毒药,大怒,发兵围剿医庐,军队还没走到山脚下,贾抱朴已经带着丁疱逃走了。圣上抓不到贾抱朴,巧立名由,以连带罪名诛杀了李复及叶氏。”
“我本是塞外牧马人,平生不过问世事。贾抱朴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将我全家从塞外接回,用钱修建了这所山庄,要我在内主持庄务。庄里最先有五十口人扮作我的家眷,都是他找来监视我的。再者他对我有恩,我不得不从。他在二十年前请来通百家之长的修谬先生,暗中埋下许多机关,就是为了提防日后圣上发难,想在庄内练兵,帮助少主李复夺取皇权。那个时候,他也提防不到小主人会在几年之后出卖他。”
“圣上的追杀诏令下达后,贾抱朴就带着丁疱东奔西藏,甚至还退避到海外寻仙。与此同时,李复的孩儿叶沉渊长大了。在皇太后的福荫下,叶沉渊有幸跟从名士学习,练得文武全才震惊了朝野,此时,圣上又有诛杀叶沉渊之心。叶沉渊自请外调,贾抱朴偕同丁疱回到中原,开始着手实施一项计划。”
“贾抱朴一月前在我庄内水源放下尸毒,假托我的名义请来青城方今桐城苏二,沏了一壶好茶看着他们饮下。那两人与我有旧交,当然不会提防贾抱朴有残害他们的心思。尸毒水中有虫卵,喝下后,一月之内卵破虫出,游走在体内,一旦发作令人痛不欲生。贾抱朴又提点两名庄丁饮下此水,说是为了方便日后。我坐在厅内,回头看看屏风后穿插来往的郭家人,心想他们怕是也保不住了。”
“果然贾抱朴冷冰冰地对着我说‘老爷子,这个山庄修了二十年,给了你们郭家二十年的好日子。一个月后,我要在武林中掀起一场风暴,可能会误伤到你们郭家人,为了做戏逼真,你们郭家大大小小五十四口人,一个都别想走出山庄去。’我一听,心凉了半截,说道‘神医要做什么,我老头子陪着你就是,怎么要连累到我这无辜的家人?’贾抱朴只冷着声音跟我说,‘三十年前弘毅太子薨殁,十年前少主李复薨殁,我没了依傍,和皇帝有仇。现在时机到了,我一定要报仇。别说你们郭家,这天下大小门派都在我的算计之内,谁挡着我,我第一个毒翻他们全家!’我听着贾抱朴口气,才知道原来这事还不是毒杀方今苏二、灭掉郭家人这么简单,他的目的很长远,是整个武林。”
“我哀求贾抱朴给解药救我郭家人,他只给了三粒丹药,我心想孙儿孙媳重孙郭果再加上我,一共有四人,料到他是想牵制住我们一人来服从他的计划。孙儿孙媳听说这个变故后,怕我为难,两人当晚就悬梁自杀,留下一封血书要我照顾好郭果。我忍痛不发丧报,对外依然装作忙碌七十寿宴的事,暗中派袁木出庄求援,没想到袁木拒绝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