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突然提起这个来,却也不是信口开河。她清清楚楚记得,前世里薛蟠之妾香菱在大观园居住之时,曾经拜林黛玉为师,学习诗歌之道。
香菱只是薛家买来的丫鬟出身,是个下人,却向正头主子请教学问。这看似荒诞不经、颇不合情理之事,林黛玉非但不生气,反而欣然应允,从此之后,悉心教授,不厌其烦,香菱竟渐渐也能出口成章、吟诗作赋了。实在是羡煞众人。
晴雯当时看在眼里,心中也颇多羡慕。只是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连字尚认不齐全,如何能学诗词歌赋?况且没过多久以后便因病补孔雀裘,伤了身子根本,身体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更无暇顾及其他了。
如今却是不同。晴雯身体颇健,人又年轻,日子又比那时更加顺心,正有大片大片的光阴可挥霍。更何况她曾听贾宝玉说过,林黛玉这病,竟是思虑过度、伤春悲秋惹下的病根。若是与林黛玉寻了这么个不甚费心力的事情,占去她些许光阴,兴许她的身子会好些?
“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姑娘怎有空教你这个?”紫鹃怕林黛玉生气,赶紧说道。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却欣喜道:“若你果真愿意学时,我便是教你识字又有何妨?我原说似你这般的人品,又这般聪慧,若不识字,倒是可惜了。”她一时兴起,连雪雁也一起唤进来,只说要教她们识字。
紫鹃见林黛玉这般欣喜,想起太医平时所言,心中也是一动,暗道:姑娘平日无事之时,难免胡思乱想,郁郁寡欢,如今若是一心教我们识字,无暇去想那些有的没有,只怕更好。想到此处,忙和雪雁使眼色。
林黛玉见平日玩伴皆去王子腾府上赴宴,内心正寂寞时,听了晴雯这个提议,不免兴致勃勃。一时问过三人根基,紫鹃雪雁因常跟着林黛玉的缘故,根基倒比晴雯更好些。
晴雯见紫鹃雪雁二人根基皆高过她,心中难免有些惶恐,林黛玉却不在意,从书架上选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书与她,笑道:“这些原是我儿时启蒙之用。原本以为再用不到的,不想如今可重见天日了。”又嘱咐她说但凡有不认识的字,皆可过来问。
晴雯心中喜悦,连连称谢,捧着书去了。袭人等人见她如此,皆不解,笑话她道:“果真是把自己当成小姐了!看这架势竟要是做学问呢。”
晴雯辩解道:“我因想着,宝二爷将来少不得要‘蟾宫折桂’的。咱们既是他的丫鬟,难道竟一个大字也不识吗?”
私下对着茜雪时,却解释道:“我如今想着,将来宝二爷必是要从文举上出头的。总要督促他读书才好。从前不识得几个字,被他糊弄了却也不知道。如今难得林姑娘好心,倒是要趁机学上一学。”
茜雪虽不甚理解,见她坚持,也不反对。只秋纹、碧痕之流得了袭人暗中授意,嘲讽得厉害,说:“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贾宝玉见晴雯这般好学,倒是颇欣喜,道:“如此甚妙。想来古人身边那些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如苏小、薛涛之流,个个都是才华出众。我原说你这般品貌,却不识得几个字,虽不便明言,却暗暗为你可惜。如今果真上天再不肯辜负这等良质美才的!”
又再三谢了林黛玉道:“如此甚妙!这世上惟独有你才配教她!”林黛玉知道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胡言乱语,惟外貌论而已,也不当真,只是一笑置之。
因贾宝玉一力支持,贾母知晓此事时,也只以要侍奉文墨、督促贾宝玉课业之说回话,便是连王夫人,虽是坐在一旁,却也无话可说,半晌冷笑道:“阿弥陀佛,难道学塾的大儒、外书房的清客、还有这十多个贴身服侍的长随小厮皆不中用,要靠她一个小小丫鬟去督促宝玉课业不成?若果真如此,也倒罢了。千万莫要弄出别的事来!”
贾母笑道:“我深知宝玉的性子,竟是个不听人劝的。他常混在女孩堆里,没口姐姐妹妹的乱叫,只怕更肯听女孩的话呢。”又道:“我知你心意。只是我冷眼旁观,这晴雯却是个忠心的,虽然生得比旁人好,却并不拿这个献媚邀宠,还是一派天真烂漫的年龄,未生别的心思呢。”
王夫人只得低头道:“阿弥陀佛。若是果真宝玉课业有进益,便是我也要谢她的了。”心中却不以为然,仍旧恨不得晴雯这个美貌的狐狸精早早离了贾宝玉去。
谁知事有凑巧。贾宝玉不喜四书五经,于那举业文章上头应对平平,却颇有捷才,于怡情悦性吟诗作对上很见天分。
这日预备着元春娘娘省亲之别院大观园早已落成,土建工程已告竣工,几案桌椅并帐幔陈设诸物也早已得了一大半,只有贵妃游幸之时的匾额对联尚未题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