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定立于帐中,目不斜视,点头道:“是又如何。”
方恺嘴唇动了半天,侧目看一眼贺喜,又望向英欢,而后扯开那纸,道:“一向只知巍州城防与别城不同,只有南北二门。陛下却调我领兵八万去围打西城,恕臣驽钝,不解陛下圣意。”
英欢低眉,唇角僵直,手却攥起,飞快瞥贺喜一瞬,心中又是冷笑……果不可信他。
方恺见她不语,眼中恼意愈盛,竟是直接看向贺喜,目光犀利如剑,虽不言语,可谁人都看得出他是何意。
贺喜眉扬眸寒,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巍州城西新开一口,为送粮之道,因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无重兵屯戍。朕今日过帐提及此事,帅令由是而定。”
未言是他所定,只道是她依他所报而定了伐巍之令。
当真是替她处处都考虑周全了……
方恺扯嘴冷道:“巍州城防有变,为何我军斥候未曾有报?”
贺喜盯紧他,眸间寒意深甚,口中却是轻笑一声,“时日未久,斥候探变亦需机缘,此报朕也是昨日一早才接的。”
方恺紧接又道:“斥候所探亦不能全信,因此模糊之报便调八万兵马围攻城西,风险太大,恕我不能从此之令!”
贺喜垂眼片刻,又抬头,“并非只是斥候所探。”他转身,从案上扯过那纸长绢,丢给方恺,“巍州外城兵防。”
方恺一眼扫过,面色小惊,“此图何人所绘?”
贺喜薄唇微翘,淡淡道:“朕。”
方恺猛地扬眉,似是不信,“陛下何时亲探巍州?”
“昨夜。”他横眸凉声,手指轻弹寒滑桌案。
英欢眼皮浅跳一下,冷神以对。
阑仓山此处距巍州外城一百余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间单骑往复二百余里,只为勘验斥候所探是否为真。
算下来他当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时都未合过眼。
却还是如此精神爽爽,气骨洞达。
她纤眉略蹙,手指卷了卷袖口,当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冲天,毫不顾忌自己身上尊位,为夺巍州一役而亲身赴险!
才知简简单单几令之后是他的血汗之辛。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带了丝顿然,原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沙场常胜之名当属帷幄决策天资,可今日才知,那胜役广疆背后,存了多少他亲身与付的艰厉劳顿。
由是才知他为何对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声——
当日他肯许与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夺他逐州亦未策军反夺……
漠漠疆镇敞域千里,是他能给她的最珍之物。
她心尖惶然一颤,如灌了汞银似的,沉沉然不可转。
他那剖心袒肺之举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晓。
她心中最想要什么,他分辨明得,然后他给她。
十年前诸事莫论,然杵州一夜之后,他所做种种之间,哪一样是真的想要伤害她?
可她又处心积虑算计了他多少次。
内乱外祸齐逢之时,他肯弃已定之计而亲自率军助她退敌,为她负伤,不占她土,纵是知她会图谋以对,亦要留下见她一面。
他负伤领军,千里战袭之果只因一诺便统统与她,纵是她在他伤重难战之时夺他重镇,他亦未反目相对。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实他若于那一夜后反悔、不与邰涗共伐而毒断狄风大军东进之路,她亦无法强行其兵。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独尊之势,竟独独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间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权,不肯为她弃之分毫,却不知——
他心底最珍最贵最重之物,早已毫无保留尽付与她。
为帝者心难身亦难,她以为她退得已是足够多,却不知——
他身负天下一方之巅,聛倪傲然之态世间再无第二人,却肯为她做这许多,却愿许她种种重诺,其实已是退到了退无可退之地。
两军再伐,尊她为帅。
她以为他往来之间、低笑之下、逾矩之举其后不过是他私心,可却不知,他种种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护她。
知道她在军中不得将心,他助她。
怕她一令之下压服不得麾下大将,他才要在她行帐之中治事以对。
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可她却是不知。
她心绪飘飞,只觉身冷心热,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恍恍间听见前面贺喜又开口道——
“方将军若是仍旧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图上标注之地隐探一番。”声音凉凉,语气淡淡。
却是不怒而屈人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