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地制造一些遭遇?”方木皱起眉头。
“对。”周老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这样可以让实验对象按照我们的设想去思考,去行动,换句话来讲——经历我们为他们选择的人生。”
方木抬头看看面前的老人,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他曾有过恶魔一般的心肠?
“后来呢?”
“第一批实验对象共有5个人,除了一个目睹性行为的孩子之外,其他人在试验过后并没有显现出剧烈的情绪反应,于是十年后,我们又选择了第二批实验对象。当时我的信心很足,我打算让这个计划长期进行下去,用20—2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实验。如果实验能顺利完成的话,我将会在学术上取得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成就。斯金纳证明了奖赏对于建立良好行为的帮助,而我将证明惩罚对于塑造人的行为同样有效。可就在两年后,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方木急忙问道。
周老师长叹一声,额头对着床铺的栏杆轻轻撞击。
“我在看一份跟踪报告的时候,发现一个实验对象的情绪反应非常奇怪,比我设想的要强烈得多。由于这个实验对象是我的助手负责的,我就询问他实验的情况。他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最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承认是志愿者出了问题——他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强奸了那个女孩子……”
“沈湘?”方木失声叫道。
“对。”两行眼泪刷地一下从周老师苍老的脸上滚落下来,“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整整一天没有出办公室。我开始思考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也第一次萌发了放弃实验的想法。而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彻底下了决心。”
“什么事?”
周老师已经无法回答了,他靠在栏杆上大声抽泣起来。方木看着面前哭泣的老人,说不清心里究竟是厌恶,还是同情。
良久,周老师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颤抖着说道:“有一个孩子在实验后,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自杀了。那孩子,就是维维……”
“啊?”方木震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赵大姐的儿子?”
“对。”周老师看着方木,似乎很希望他扑上来打自己一顿,“维维死后,我决定彻底放弃教化场计划。我销毁了全部实验记录,包括我辛辛苦苦写就的几篇论文。然后,我辞了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心理学家了。我改了名字,彻底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圈子,还在郊区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孤儿院,把已经濒临绝境的赵大姐接了过来。我伤害了太多的孩子,我就要好好培养那些曾受过遗弃,受过伤害的孩子们,以此来为我前半生所犯的错误赎罪。”
说完,周老师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将折磨自己多年的秘密一吐而出,似乎心中轻松了不少。
方木却无法轻松,他点燃了一根烟,强行命令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眼前的老人曾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然而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他。
一根烟吸完,方木打开文件夹,尽量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周老师,当年的实验记录你一点都没有保留么?”
“是的。”
“那你还能不能记得当年实验对象和志愿者的名字?”
“有些能记得。”
“那好。”方木抽出文件夹中的一张纸,又递给他一只笔,“把这张名单上你认得的名字标记出来。”
周老师戴上眼镜,拿过名单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变,抬头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份名单的?”
方木面无表情地说:“你先标记出来再说。”
周老师略一思索,在几个名字上画圈,又递还给方木。
被周老师标记过的名字分别是沈湘、谭纪、姜德先、蒋沛尧、马春培、夏黎黎。
见方木皱眉,周老师又追问道:“这份名单是怎么回事?”
方木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警方怀疑谭纪杀死了蒋沛尧,而姜德先杀死了马春培。”
“什么?”周老师大惊,“蒋沛尧和马春培正是当年对应谭纪和姜德先的志愿者啊。”
方木脸色铁青,“你让他们对谭纪和姜德先做了什么?”
“我想想,”周老师急得脸色大变,“按照计划,蒋沛尧把谭纪遗弃在散场后的电影院里;马春培和夏黎黎在姜德先的面前以父女的名义发生性关系……对了,夏黎黎呢?”
“夏黎黎6年前死于三期梅毒。”方木冷冷地说,“否则她也会被姜德先干掉。”
周老师的脸色惨白,他一把抓过方木手里的名单,“那,黄润华、曲蕊、申宝强、聂宝庆又是谁?”
“申宝强和聂宝庆是另外两起杀人案的死者,我们怀疑凶手是曲蕊和黄润华。”
“曲蕊、黄润华和谭纪、姜德先有什么关系么?”周老师似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相信他们四个人是同伙,包括目前在逃的罗家海。”方木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就是沈湘的男朋友!”
周老师大长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几秒钟后,他颓然跌坐在床铺上,年久失修的铁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也就是说……”周老师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方木替他把话说完,“教化场计划并没有终止!”
“不可能!”周老师一跃而起,情绪几近失控,“当年的实验记录都被我销毁了,他们不可能知道志愿者的身份!”
“没什么不可能!”方木向前迈了一步,逼近周老师的脸,“你当年的助手是谁?”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周老师,他怔怔地盯着方木,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请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弄清楚。”周老师言辞恳切,“这是我种下的孽根,请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好的,随时跟我保持联系。”说罢,他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木突然转过身,低声问道:“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叫什么名字?”
“王增祥,当时是自来水公司的一名员工。”周老师坐着没动,眼睛盯着房间的暗处,“对不起,我当年没有报警的勇气。”
隐忍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开始飘落雪花,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回专案组查王增祥的资料,并反复叮嘱一旦落实他的行踪,立刻实施24小时监控,因为罗家海的目标就是他。通话完毕,方木关掉手机,无力地靠在驾驶座上,想了想,又把手机打开。果真,边平的电话紧接着就打进来,直截了当地问他王增祥是怎么回事。方木说回去再谈。边平察觉到方木情绪异常,没有追问,嘱咐了一句当心开车就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