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算是差强人意的风平浪静,所以时人又都有了观看歌演的心情。其时大戏小戏都抬头,不单是京剧,评剧、昆曲、乃至于文明戏,都敲锣打鼓地各展其才。
愿意看的人多了,愿意学的人也就多了。
这样的潮流中,南京的盛遗堂渐渐有花繁叶茂的情势,而世人皆知中国戏曲的高朋之所仍在上海的马思南路,一大一小的两个名流地,遥相呼应,是个苔花也学牡丹开。
34年的春天,中国银行的总经理张嘉璈走进茂名路的一所幽静宅院,这是冯耿光在上海的住处。他推门进了书房,见冯六爷闲心静气地提着笔,正写这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不由得宽眉一乐,“今天你倒得闲,在家写起字来了。”
六爷仔细拉完一竖,丢了笔道:“我这不是等你来么。”
这两人分任中行的总裁和副总,共事多年,因此不讲客气那套见外,当下叫佣人撤了纸笔,端各自喜欢的点心茶水来。
张嘉璈看条几上摆一个镜框装的横幅,自己不曾见过,写的是“雨细春寒夜,清香发越时”,以为是梅大爷手书,再看又觉得不像畹华的字——飘逸清婉,是走的卫夫人的路子。扶着眼镜弯腰细看,才看出原来是织就的一幅工艺品,黑字缂丝、白地挖绒,远远看着仿佛纸墨一样。张总弯着腰道:“这是谁的诗来着?”
“张巨山的兰梅诗,给他掐头去尾了,原本是‘风轻雨细春寒夜,正是清香发越时’。”
“我肚子里诗少,这两句竟然从没见过。”张嘉璈笑道:“这大概不是畹华写的,一定是那个金会长送你的。”
六爷蹙眉道:“除了他,也没人弄这种俗气东西当个礼。”
“不俗不俗,难得有兰有梅,诗也不露骨,这是投你所好。”
冯六爷打结的眉毛梢上藏头露尾地笑,口嫌体正直道:“工艺还不错,字就差了点。”
东西当然是金求岳送来的。是时靡百客和杭州丝厂开发美容毛巾,弄了个工艺茧绸巾,专攻高端女性市场。拿茧绸当噱头,也不织复杂纹路,就织个回文,广告说“宫廷御用工艺,能柔和清理肌肤杂质”,梅巨巨和阮小姐也帮着说了两句“质地甚良”。
当时的欧美市场还在追逐刚刚兴起的人造丝,所有营销都是以时髦华丽为准则,而靡百客已经开始超前孵化针对女性消费心理的安慰剂产品——结果当然是这一波操作又爆了。
女人的钱太好骗咯。
金总又承了梅先生的情,预备年礼的时候,露生就说:“你今年打着丝绸的名号,托他的福,赚了这些钱——叫我说呢,也不必金珠玉器的俗礼,就让咱们厂子做个缂丝画儿送他,心意雅趣都有了。”自己精心选了两句梅兰并咏的旧诗,着意写了一副横条,就叫杭州的丝厂加紧做出来。
东西送到上海,冯六爷恰在梅大爷家里——两人一起看了,梅兰芳甚觉新雅,冯六爷却道:“这什么东西,不书不画的,摆在你这里叫人笑话。”
梅兰芳听出他的意思了,知道他不好意思在家里挂自己的相片,大约是看上了这个含蓄的纪念品,抿嘴笑了一会儿,说:“好不好,是个心意,上次去你家,我看你那书房有些空,不如我接借花献佛?”
六爷哼哼道:“这又算得什么花!”
这幅字就这么在他的书房里摆上了。此时张嘉璈隔着玻璃,见整幅缂丝平整光润,有真纸墨的意趣,连落款闲章都仿得印泥的断续痕迹,是个大巧若拙的华丽炫技,直起身来感叹:“这个金求岳,真够行的,棉纺称霸,丝厂他也做起来了。”
冯耿光道:“这小子现在混得春风得意,起来的势头倒像爆竹开花。”
“所以我佩服幼伟你这个眼光,看生意真是一流——他当时若是找我,我可能不会批他的贷款。”张嘉璈回头道:“你记不记得几年前他来中行办事?那时候就是个遗少的脾气,温吞水一样。也不知他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忽然长出魄力来了。”
冯耿光寻思他话里的意思,哼笑一声:“我听说他跟南京市长串通一气,叫孔祥熙碰个了软钉子?”
“可不是吗?”张嘉璈摇头:“能把孔庸之逼得低头退一步,不知该不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纪也不是个犊子了,说话浑不怕事!”
冯六爷漫不关心地架了腿:“可见他这个参议不是白做的,比尸位素餐的好。”
整整四个月的波涛暗涌之后,国民政府就江浙两省税改的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不过张总裁和冯六爷弄错了一件事——这场两派对决的税改大战里,金总根本没说话,连屁都没放,金总破天荒地享受到了爽文主角的待遇。
——躺赢!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十二月的时候,实业部官员约谈金求岳,内容不用说了,就是石瑛透露的那份报告,当时是草拟,此时已经变成了盖章的公文,其中一字不差地包含如下要求:
要求以安龙厂为首的棉纺织行会所有参与者“首先提交33年7月至今的财务明细”。(你到底干了什么,老实交代)
要求江浙财团为首的两省工商业“立即改正逃税舞弊的错误行为”。(打你就打你,不过我已经选日子了)
要求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浙江实业银行“报知并公示自33年7月至今所发放的工商贷款明细”。(金总:孔娘娘好凶哦,连小舅子也不放过!交通银行可是宋家的产业,这特么是牵连的银行集体公开处刑?)
要求金求岳“履行实业部参议本分之职务”,带领两省工商业“接受财政部、实业部的改革措施”,“望以正确态度对待财政部的建议和指导,争取免除罚款、树立榜样”。(请你脱裤子挨打,如果乖乖听话,我们会温柔一点)
当然,后面还附了一大串的宽宥条款,总之是恩威并用。
孔娘娘还是作了蛮多准备的。
金总毫不意外,甚至有点儿想笑。石瑛说得对,估计从27年开始,国民政府就一直在想着收编民间资本,光磨牙,可惜没理由动手。自己这边以静待动,对孔部长来说估计也是一样,都是等你作够了,发作一回大的。在孔部长看来,江浙商团巨额逃税,这是板上钉钉的其罪难逃,对你温柔都是讲礼貌。
据当时的公务员小道八卦说,金总在办公室里把上司大怼了一通,表示你这不是坑我吗?你又要我带头当模范,你又要江浙商团都听我的话,我三十啷当岁的狗崽子哪来这么大能量,好不容易求爹爹告奶奶当了这个会长,我这一干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了钱又失人心?不行,这万万不行。
他这个参议原本是闲职,办公室都不用坐。只能说金总前期的迷惑工作做得太好,以至于大家集体认为他是个沙雕,沙雕作出沙雕反应,叫实业部的领导们也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