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武后持续发布政令。
“宣大理寺卿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年轻有为,武艺超群,对武后忠心不二。听到武后要他搜捕谋逆大臣时,立即应承下来,保证五日内即可将全部犯人归案。
武后凝视他朝气阳光的面容,想起暮色满面的皇帝,心中生出一丝豪情。李唐的朝堂已然迟暮,而她,会引领一群年轻有为的干将,走向辉煌盛世。
尉迟真金踌躇满志地去了,他太想做出政绩,展现自己的实力。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她有大把的人可用,但是野心,能否代替实力?她暗自沉吟。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武后抬头望天。
长安风云欲来,天地变色。
“要变天了。”
京师大肆搜捕嫌犯,并州官场也起了震荡,大牢里意外地多了个犯人。新任法曹参军石摩诃坐稳位子后,逮捕了萨保府武官安师通。
罪名:受贿坐赃。贿赂人:长史龙敏。长史龙敏为牵制狄仁杰交付给安师通一批财货,如今被人捅了出来,导致龙敏被免职,萨保府康达升迁为长史。
狄仁杰看到安师通时,颇为意外,但转念就想通了。他推算中缺少的一环,终于豁然开朗,棋局渐渐明朗。
安师通脸色晦暗,自从狄仁杰入狱,他想着高升指日可待,谁知石摩诃反过来咬他一口!他恨不得把那家伙剥皮拆骨。偏偏他下狱后,家中小妾又卷了财物逃跑,想要赎罪都无计可施。
“一定是石摩诃捣鬼!”安师通恨得牙痒痒,却无法反击,他有太多把柄在对方手里,何况有康达为石摩诃撑腰。他不禁自怨自艾,要不是他一时糊涂,在石摩诃面前炫耀,起码龙敏不会因此下马,而康达也坐不到长史的位子。
唉。
看到狄仁杰,他分外尴尬,讪讪地移开了视线。典狱将安师通安排在狄仁杰隔壁,两人皆是官员入狱,自当与贩夫走卒强盗恶贼有别。
等典狱离去,狄仁杰隔了铁栏递去一壶酒。他自称有宿疾需药酒驱寒,狄詹就时常捎进酒来,上官彦锐马马虎虎装没看见就混过去了。
安师通沙哑的声音从墙壁背后响起:“狄参军,我……”
“天寒,暖暖身子。”狄仁杰未说其他,入狱第一天,没人好受。
安师通吞下一口酒,一股热气从胸口烧了起来,他对着墙壁发了会儿呆,想到自家的委屈,又喝了两口。
“我对不起你……应有此报!”安师通愧疚说完,仰头把酒全部灌进喉中。这一升酒力度不小,没等狄仁杰劝他慢慢品尝,安师通红了脸向后扑通倒下,酒壶碎作几截。
狄仁杰听到动静,摸了摸头,旁人的酒量,皆不如他好。既然安师通醉倒,恩怨就一笔勾销罢。
他愉快地这样决定了。
第十二章 困不住的金龙
是非对错,有时却要用人命勾销。
蓬莱宫中的武后便是如此,不依不饶地要皇帝解释废后的事。她怀抱婴儿,脸上沐浴神圣的光芒,徐徐说道:“我自问一心侍奉陛下,为何陛下会恨我若此?定要废我而后快?”每当她说“陛下”而非“圣上”,就有七分哀怨。
“我初无此心,乃是上官仪教我。”皇帝慌忙摇手。
武后凝视皇帝,没有承担的男人,他的权威已在她心底坍塌。这样软弱的皇帝,如果李忠还是太子,会想取而代之吧?这念头燃烧起来,妖艳如毒蛇吐信,她遥遥看出去,丹墀漫漫铺就,通向宝座的路要一步步走完。
“既是如此,圣上不想惩戒上官仪?他居心叵测想害我,圣上可知他究竟为了什么?”
皇帝喏喏地道:“他不喜后宫干政。”
“哼,圣上太小看他的野心!”武后厉声说道,“传许敬宗。”
怀中婴儿未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到,反而伸出小手,咿呀咿呀叫着。皇帝忙道:“别吓坏孩子。”武后心中想道,这孩子比皇帝强甚。
她不敢当面违逆皇帝,叫乳母把孩子抱了下去。
许敬宗大踏步走入殿中,行礼后,恭敬道:“臣告上官仪、王伏胜与废太子行谋逆之事,求陛下严办。”皇帝不言,许敬宗递上奏章,武后命人接过。
奏章里,详述李忠成为庶人后,如何心怀不满,怨恨皇帝,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此前李忠被将黜,就有他穿妇人衣避祸的奇事,此时编排出各种奇闻,皇帝诧异莫明。
武后面无表情地道:“李忠一向糊涂,以前圣上贬斥他,我多有劝和,今次连我也不想再护他。好端端的皇子,落到这步田地,是谁的过错?无非是他身边的人撺掇教唆。与李忠最亲的人,如今竟在东宫照料太子!我不能容忍他们把弘儿教坏了。”
皇帝辩解道:“皇后多虑,上官仪对朕忠心耿耿,不会……”
“怎么不会?王伏胜去他家传完圣旨,回宫就诬陷郭行真,可见是上官仪的主意,想要诬陷于我。”武后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圣上,我只求郭行真为你我炼金丹长生,从不曾想过其他。不说别的,我要为我们的女儿修福积德,哪里会做伤天害理,对不起圣上的事?”
提到女儿,皇帝眉间凝聚的愁意散了散,淡淡地道:“如此说来,郭行真无罪了?”
“许敬宗,你在东宫对他的品行最为清楚,你说呢?”武后问许敬宗。
“依臣之见,郭行真佛道不分,曾把佛经抄入道经,流弊不浅,对太子殿下有大害。”
“哦,有这样的事?圣上,郭行真既学识不足,德行有亏,确实不能放在太子身边。请圣上严办了他。”
那日在东宫,王伏胜像是特意提起上官仪,皇帝想起了这个细节。上官仪和王伏胜都是李忠旧人,难道他们对自己,真的心怀不满?
枉他如此宠信上官仪!郭行真咒得好!但这个道士,不能留,知晓太多的事。皇帝瞥了一眼武后,她肯交出郭行真,上官仪这不识好歹的家伙,放弃了也罢。
“许卿,把他们交有司处置。”皇帝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可”。
帝后两人间的嫌隙,就像寻常夫妻过日子,彼此争一争,闹一闹,各退一步,就过去了。倒霉的总是其他人,朝野震动,殃及池鱼,为的不过是帝后的颜面。
十二月十三日,上官仪与儿子上官庭芝、王伏胜一齐下狱斩首,上官家被抄,上官庭芝之女上官静儿配入掖庭为婢。十二月十五日,废太子李忠自杀。
武后自此垂帘听政,与皇帝并称“二圣”,她端坐在珠帘之后,政令皆出其手。
一代皇后,登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经历了此劫,武后越发深信唯有权势,能让她战胜一切。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可是,能护持她的良相忠臣,她还没有找到。许敬宗够忠心,器量格局却太小,过于贪图财货,无识人之明。
想要守住一份基业,难!能安定天下的良才,又在哪里?
武后不知道,她想倚重的宰相之才,龙困浅溪,正在并州大牢磨砺他的韧性。一旦脱困而出,将龙吟九天,光耀千秋。
大唐麟德二年正月。
长安的消息传到并州,全城惊异。
午时,狄仁杰等犯人自外头劳役归来。留守在狱中的上官彦锐情绪很坏,唉声叹气地分发食盒,轮到狄仁杰时,典狱一脸悲痛地问道:“上官侍郎……死了,全家籍没。为什么会这样?”
狄仁杰虽远在并州官场,对朝廷的权力布局有相当认知,他遥望西京,首次对江山社稷有了忧虑。读过太多史书,他看出武后在玩火,这把火烧得不好,就会祸及南北,将祖宗留下的基业烧得干干净净。
望了望没精打采的典狱,他回过神来,天塌了,日子照样过。纵然江山变色,老百姓只认顶头的父母官,谁给他们活路就是好官,他先忧心如何出狱才是正理。每天修缮城隍庙,祈求冥司主持正义,不如指望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