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可怕。”艾伦说。
“什么可怕?”利威尔问。
他支吾一会儿。
“我感觉我有点喜欢自己了。”
利威尔失笑。
“我等着你表白,现在你告诉我你有点自恋倾向。”
“不是这个意思,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虽然我现在也没有人可以说,所以,”他把利威尔上臂揪住,“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他听起来有点生气,利威尔把他头上飞起来的毛按下去,说好,我听着,你有点喜欢你自己,然后呢。
“自恋也好怎样也好,只是这几个月的事,比如说我感冒,我真的很经常感冒,连夏天都会”(“我知道的。”利威尔说,艾伦没理他)“或者睡觉时梦魇,我都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不害怕了。你说我们会冻死在这里,我怕得要命,比你受伤那次还严重——那次我知道救护车会来,这次我不知道,万一我们没有遇上这位渔家呢,万一我们的车开下悬崖了呢,可我明天的计划不是去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利威尔沉默一会儿。
“那只是个玩笑。”他说,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
“我没有当真,只是觉得你们很容易就开这样的玩笑。”艾伦说,“你们离死去很远,一看就能活很长时间……”
利威尔打断他:“你也能活很长时间的。”
艾伦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映了暖色的纸灯罩。
“我希望,但是……没有根的东西总是难活下来的,像之前死掉的那只狗,也许你记不得了,”他说,“但是最近,或者从什么时候开始,遇见你开始吗?根好像长出来了,至少长出来,”他指尖捏住一小块空气,“一点点。我想要明天也或者,我甚至还在想明天之后的事,想怎么生活,想会有我存在的未来,我也一点都不觉得讨厌了。”
“这样不好吗?”
“不好,利威尔先生,这很可怕,你捡来一只狗或者一只破布娃娃,但现在你的破布娃娃想要变成一个活人。——你知道人有多不可靠!破布娃娃会永远待在你身边,但人不会,人会变心、生病和离开,也会害怕遭遇变心和离开。”
他说着,从脖子到耳朵根都开始变红变烫,讲话神情痛苦,像是被掐住气管。利威尔揉揉他的后背,也顺道将掉落下来的发圈捏在手里。
“你这是向我提前警告吗?”他轻轻说,“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这些……艾伦,你以为我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我都在准备什么?”
话音落下后很久没有回应,久到利威尔以为怀里的人睡着了。他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跪坐在地上,因为支撑艾伦太久而开始发麻,他想借这个缝隙坐得舒适一些,便稍微挪了挪腿,但艾伦开口了,与之同时另一阵风撞上窗玻璃,连带把整座屋子都撞得晃了晃。
“不是。我只是想说我爱你。”
利威尔的肋骨也被心跳猛地撞了一下。
“这点事,”他决定吞掉长久期待突然被实现的欣喜,稳了稳自己的心跳,“一点都不重要,人们一直都这么说。”
“但爱是一个很重大的词,”艾伦很认真地说,“人们都会很有野心地说这样的话,我不喜欢野心。不过就像……就像那个谁,我们最近看的那部漫画男主角。”
他放开利威尔,装作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双脚敲地,学着婴儿的哭闹语气,我想要她在我死后也惦记着我,为我难受,至少难受十年吧!
利威尔终于笑了,踹了他一脚。
“孬。”他评价道,“你应该多看点书,而不是这种垃圾漫画。”
他的双手没有收起,艾伦坐回来,顺理成章地靠进去。被酒精软化之后艾伦很可爱,利威尔想,然后被自己的形容词吓了一跳。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利威尔先生。”艾伦试图靠笑意驱散一点语气中的苦涩,没有成功,“我没有亲眼见过人们谈爱。我不知道这回事会怎么折磨人。”
“我见过,而且不怕你生气,我比你大二十岁,我甚至亲身经历过,”利威尔说,“但都和现在不一样。”
他仍记得与艾伦相遇的当天城市死气沉沉,是他记忆中最为寂静且充满尸腐味的、绝望的夏日。
然后他遇见艾伦,来到这里,狂风吹得大地颤抖,掀走那个旧夏日腐朽了的屋顶。
“都和现在不一样。我们开了十二小时的车,现在离出发地一千公里甚至更远,都只是因为我的副驾驶座上坐着艾伦·耶格尔。那些想起来会令人绝望的人类经验大概不适合用在你身上,毕竟,”利威尔清清嗓子,“那是艾伦·耶格尔,是例外中的例外。”
这可真是句了不起的话,利威尔自己说完想,故意让这话在温暖的屋里漂浮一会儿又沉淀。艾伦同样慢半拍捕捉,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像我们是在农神庙前面遇见,而不是街角。”他说。
“或许农神庙前面什么都没有,街角才能有好事发生。”利威尔回答。
“……利威尔先生,我想事情大概有点不对劲。”
“你说什么?”
“下面。”
利威尔咳了一声。
“你不能指望你窝在我身上半个小时后我还半点反应都没有。你很年轻,身体很好,长得很漂亮,还有,我很爱你。”
“但这里隔音很差。”艾伦亲了亲他的嘴角。
利威尔的手从他的腰上移到颈后。
“我小声一点就是了。”
第二天利威尔在一片晴日中醒来,睁眼便伴着满心愉悦和满足,昨晚的艾伦表现很好,超过这几个月来的任何一次,值得一个早安吻的奖赏。然后他扭头,看见旁边空无一人。
利威尔几乎是跳下床的,愉悦和满足也在他奔下楼梯时迅速坍塌成废墟。渔家依旧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您醒啦,您朋友刚刚吃过早饭。
“您看到他了吗?”利威尔着急地问。
“他刚才出去了,”渔家说,“我告诉他海边风大,出门小心一点。”
利威尔抓着外套夺门而出,开门时候天与海气势骇人地朝他倾倒而来,利威尔被震慑得不由停住脚步。他此生从未见过这番景象,大抵是昨晚那场狂风的缘故,沙滩像遭遇过一场山火的丛林,光秃秃的,缺乏生机,但大海不停歇地将另一些生命输送上岸,另一些本是活在海里的东西——海星、水母和贝壳,它们夹在静止、坚固与永恒的运动之间,神秘得像是藏有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秘密。
艾伦也在那里。面朝着清朗秋空,背影看上去接近一棵岑树。
利威尔向前跑去,拼命将内心的一些可怕想法扔在身后。他想艾伦是抓不住的,他总是会被风,或者海浪带走。但艾伦只是立在那里,将天际线撕开一条缝。
利威尔跑了一段距离,然后停下。
“艾伦!”他喊,艾伦回过头来。
“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