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有些累了。”晏秋再一次解释道。
陆软闻言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如同第一次看见他一般,盯着他仔细看了起来。
然后她看见了晏秋瘦长的脖颈,手腕上凸起的骨头,以及一根根快从他肌肤里透出来的青筋。
陆软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什么时候已经这么瘦了?
屋内的暖气很充足,可是晏秋还是套了厚厚的衣服,但哪怕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给陆软的感觉依旧是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罢了。
陆软也不想再逼他,不想回就不回去吧,反正他还年轻,再给他安排个学校去上学也不是不行。
她记得晏秋学历不高,只有高中,在他们这种家庭里,确实有些拿不出手了。
“那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送你去上学吧”
但她没想到晏秋依旧摇了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事吗?”陆软有些失去了耐心,但还是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
晏秋没说话,只是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座榆木雕成的院子,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院子里坐着的女人和她脚下的那只猫。
眼前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定睛看了许久,才看清那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的他还没有桌面高,偷偷拿姑姑的刻刀刻了一只四不像的小鸭子,兴冲冲地跑过去拿给姑姑看。
姑姑捧着那只勉强能看出一点轮廓的小鸭子笑了半天,然后摸着他的头骄傲地说道:“不错,我侄子真是随我,比我第一次刻的好多了,只要你坚持下去,将来一定会雕刻出最优秀的作品。”
“真的吗?”晏秋仰起脑袋,听得心花怒放。
“真的。”姑姑说着把他刻的小鸭子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那个柜子上,“将来我们小秋一定是最优秀的木雕师,刻的东西被送到全世界展览,到时候记得给姑姑留一张门票,姑姑怕抢不着。”
“好。”当时只有几岁的他对姑姑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应道,“姑姑,我到时候亲自带您去看。”
“好,姑姑等着小秋。”
原本死寂的心又重新活泛,晏秋想了很久,这才斟酌地说道:“我想办一场展。”
“什么展?”陆软见他终于肯多说两句,连忙继续问道。
然后就听晏秋说道:“木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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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傅建庭闻言,有些无奈地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他不愿意去公司,不愿意去上学,只愿意摆弄那些破木头,真是……”
后面的话有些伤人,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虽然知道不对,但傅建庭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与母爱的无私相比,父爱是不是其实有条件?
不然他怎么会对晏秋怎么也疼爱不起来?
他的长子年纪轻轻就拿到了藤校的硕士,进入公司给他帮忙,这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公司的所有人提起他都是交口称赞,无不认可。
哪怕是傅霜迟从小被如此娇惯,在学业上也未有丝毫松懈,一直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只有晏秋。
公司的事处理不好,学业更是不能看,每日只对着一堆木头苦心钻研。
他实在不懂,一堆木头是能雕出花来吗?
不过……
傅建庭叹了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在火场时他浑身是血地倒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楼梯口,静静望着他们的画面。
终究还是心软,因此只能摆了摆手,无奈地对着陆软说道:“算了,他喜欢就办。”
听说他想要办展,傅家几乎全家都出动了起来,傅沉泽替他联系了展厅,傅建庭替他发了邀请函。
陆软则花重金给他买下了一块乌木。
乌木太过贵重,素有“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的说法,因此晏秋并不想要,但陆软却不容许他推辞。②
她说:“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专门为你挑的。”
晏秋接过,乌木的份量很重,似乎是在说明着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都来得有些太晚。
接下来的日子里,晏秋在傅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所有人都在为他的展而忙碌。
晏秋说其实不需要太大的展厅,都是他自己的刻的东西,大概除了山顶别墅的那位先生,也没有什么人会喜欢。
但傅沉泽却没有同意,他说既然要办,就一定要办好,傅家从不会在任何方面丢脸。
晏秋拗不过他们,便也没有再掺和,只是把这些年他雕刻过的东西全都找了出来,然后去展馆一件一件摆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一件压轴的作品还没有摆。
晏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那座即将完成的院子。
晏秋想,再没有一件作品可以像它一样承载这次展览的主题。
更何况,他的这次展览本也就是为了他和姑姑的办的。
其实他不在乎展厅大不大,有没有人来,只要姑姑能看看就足够了。
因此剩下的时间他都没再去过展馆,每日只闷头窝在卧室,刻着他最后一件还未完成的作品。
晏秋已经想好了名字,叫“故里”。
虽然晏秋很努力,但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原本就受过伤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再加上“丢丢”时不时来捣乱,因此明明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他却怎么也刻不完。
最后只能把姑姑送给他的吊坠摆在眼前,每下一刀,都要先抬头看上半天。
哪怕进度很慢,但终究还是有刻完的那一天。
晏秋看着手中的木雕,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丢丢的眼睛。
这也是他最为逃避的一部分。
每一件木雕作品都有它的灵魂,晏秋觉得他只是一个载体,只是用刻刀把它们原本的面目还原出来而已。
因此他一直逃避这个部位,生怕最后刻出来的丢丢,眼中对他充满恨意。
它会不会怪自己?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确实一次又一次弄丢了它。
虽然心里这道坎始终没有迈过,但晏秋还是拿起了刻刀,明天就是开展,他没时间再继续犹豫。
于是晏秋握着吊坠看了许久,这才深吸一口气,拿起刻刀刻了起来。
刻刀在晏秋手中灵活地游走,很快丢丢的两只眼睛便活灵活现,多余的木屑被擦拭干净。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是丢丢的眼睛,正卧在姑姑脚边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明明猫咪没有表情,他却从其中感受到了它的开心。
丢丢它……似乎没有恨自己。
晏秋将雕好的院子捧到面前。
有一瞬间,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碧绿的核桃树下满是绿荫。姑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丢丢蹲在他们脚边。
晏秋生怕她随时消失一样紧紧抓住姑姑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向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姑姑,我答应你的展就要办了,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