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这时候也反应过来。
“儿臣不敢!那妄想弑父的明明就是………”此等罪名,大阿哥如何肯接,忙开口辩驳。然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厉喝打断。
“住口!不念骨肉的混账东西,连亲兄弟都敢下杀手,事到如今竟还要攀扯旁人!”
末了,瞧着下首备受打击的大儿子,老爷子竟还嫌不够道:“大阿哥胤禔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朕从未想过以大业托之。”
话音刚落,满殿哗然。瞧着下首尚还跪着直郡王,众阿哥哪怕其心各异,哪怕早前还在诸般算计,这会儿心下俱都不是滋味。
所谓君无戏言,只此一言便几乎绝了直郡王上位的可能。只教他这三十年来的汲汲经营,早前的声威赫赫都恍若一场荒诞的笑话。
窗外,蓦地一道亮光闪过,滚滚而来的雷声夹杂着瓢泼大雨来的气势汹汹。窗外的不知何年种下的梧桐树经此狂乱,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不知义理?凶顽愚昧!”
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直郡王口中不觉呢喃出声。下一瞬,便仿若疯魔一般大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阿玛啊皇阿玛,事到如今,皇阿玛您觉得自欺欺人有用吗?儿臣方才所言,犯上作乱,谋害皇父,哪条他爱新觉罗胤礽没做过。您便是瞒的了朝中众臣工,堵得了天下百姓悠悠众口,您骗的了您自个儿吗?”
“您这么些年步步紧逼,他爱新觉罗胤礽能当做没发生过吗?哈哈哈哈………皇阿玛啊皇阿玛,你们这一出父子情深,究竟又能骗的了谁!”
“骗的了谁!”
“哈哈哈哈哈………”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余下直郡王疯魔般的狂笑声。弘曦抬头,只见上首老爷子紧紧握着龙首的手背之上,依稀可见青筋暴起,眼中更是不知何时起,已然染上了红丝。
也就在这一刻,弘曦方才明白,爱新觉罗家的人,“诛心”二字合该是生来便具备了的,哪怕是素来粗犷的大伯也不例外。
眼瞅着形势再难控制,胤禛等几位阿哥对视一眼,忙上前将老大生生架住。以八阿哥为首的几位阿哥们率先叩首。
“皇阿玛,大哥这是犯了癔症,胡口多言,望皇阿玛宽恕。”
大殿之上康熙久久未语。殿下,胤禔依旧挺直着脊背,宽大的身形更显倔强顽固。
“大哥,弘昱尚且年幼,早早没了生母,这世上也就有且仅有大哥这一个依靠。”
趁着架人的功夫,胤禛压低声音在对方耳旁道了一句。
终于,众目睽睽之下,直郡王挺直的脊背缓缓落下。半响,对着铺满大理石的光洁地面狠狠地叩上一首。
只听着那响亮的撞击声,众人便不觉额头一紧。
上首老爷子到底没再说什么,任由对方头挨着地面,久久不曾抬起。
这一场,父子,或是说君臣之间的争锋总算半落下了帷幕。瞧着殿中身形狼狈的直郡王,又想着如今即便在宗人府内,依旧被老爷子惦念的那位,众阿哥心下多多少少有些物伤其类。
手心手背,这般的天差地别,也无怪呼老大直至如今,依旧满腔愤懑。然而诸般感伤之下,倒也有人起了旁的心思,暗自揣测起了上意来。
只见早前颇为低调的三阿哥胤祉此刻却突然站了出来。
“皇阿玛,先太子早时文武兼备,且行事素来磊落,如今这般,怕是受了旁人小人之术暗害之故,还请皇阿玛看在先太子往日之贤德,从轻发落。”
话音落,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这还是出事之后,头一个明目张胆的为太子之人,还是以往执于风雅文墨,素事不乐出头的三阿哥。细细打量着眼前跪着的人,老爷子却仿佛头一天认识这个儿子。
一旁的四八二人心下暗道一声愚蠢。果然下一瞬,只听上首老爷子幽幽开口道:
“今朕之三子胤祉揭举直郡王阴谋魇镇太子,从今日起特赐“监察”之职位详查此事………”
“什……什么!”胤祉蒙了,老爷子后面说了什么。他这会儿已然听不分明了,满脑子只有“直郡王魇镇太子”,还是他向上揭举的。然,天可怜见的,他什么时候说这话了,他不过见老爷子有意偏袒先太子,想顺个坡下驴,想在老爷子那处求个好罢了……
怎么就,怎么就,胤祉只觉耳边一阵嗡嗡做响。经此一遭,不拘结果如何,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青史之上,他的名声将要如何轻贱。毕竟,古往今来真玩儿政治的,谁会真将魇镇二字做真。
三阿哥嗫喏着双唇,抬头刚想着为自个儿辩解两句,便见上首老爷子颇有含义的目光。
胤祉瞬间便打了个机灵,张着嘴,却迟迟未能发出一音。电光火山之间,他突然明白了。
一方面,太子谋逆之事朝中只晓得怕是不在少数,按理说即便不毒酒一杯,也当废为庶人,再难享有半分尊荣。哪怕老爷子想偏袒一二也得顾虑此事带来的种种影响。
另一头,太子被废,老大早前军功赫赫,如今势力更是如日中天,朝中早前的平衡早已被打破………恍惚间,胤祉咽了下口水,看了眼一旁尚还跪着的老大。
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为着废太子,还是旁的什么,他这会儿竟是有些看不清了………
瞧着从方才起面色便不曾变过的老四老八两人,还有上首神色莫测的老爷子,这一刻,他只觉着早先对于那高高在上尊位的觊觎竟是如斯好笑。
三阿哥这厢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大殿,转头便见胤禛这会儿正低声同一旁的侄儿交代着什么。
不用想,弘曦侄儿怕是又要留在宫里头了。这种时候还能在宫中如鱼得水,胤祉此刻只觉说不出的羡慕。若他家里能有个熟知老爷子动向的儿子在,又如何会对老爷子态度懵懂无知,一时行错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想到这里,胤祉终于忍不住开门道:
“四弟!”
交代完不省心的儿子,胤禛这厢刚要抬脚离开,便听到对面一声颇有些肉麻叫喊,平常都老四老四浑叫着的,如今这短短两个字生生绕出了弯儿来。
宫门口,胤禛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面上依旧是那副平井无波的面容,冲着来人淡淡点了点头。
“三哥!”
老三这会儿也不嫌弃对面的“死人脸”了,这会儿得到回应便忙小跑着凑了过来:
“四弟啊,咱们兄弟里头如今对于皇阿玛的了解,怕是再没人比弟弟你强了。你就说如今哥哥我要怎生才好?”
“这大哥跟老爷子的事儿,怎就……这都什么事儿!”不过多嘴了一句,怎么就牵扯不清了呢。
三阿哥素来文雅的面上如今已满是愁容。
却说提到直郡王,胤禛平素波澜不惊的面上也有了一瞬波动,夹杂着种种情绪,深邃至极,也复杂至极。同一旁八贝勒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相对,只一瞬,二人便各自默契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