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姑一开始迟疑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夏日昼长夜短。
现在才酉初时分,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依旧十分炎热,暑气较重,哪怕娘娘是不爱出汗的体质,也不适合这个时候去活动筋骨。
曲姑待要劝说,等晚点再去,然而对上朱颜没有表情的脸,还有一双失了神采的黑眸,望过来凉嗖嗖的,好似冰鉴中的冰块般,散发着丝丝冷意,所有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摇光殿的后院极大,除了一个近百亩的活水湖,另有一个十亩的校场和十几个开阔的花圃,沿着周围陆续建有一座座精巧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又错落紧致,在这里,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景色宜人。
朱颜一般在校场跟着女兵练拳脚,绕着校场旁的花圃跑步,一圈下来,大约八百米左右,她并未让将作监专门开辟一个跑道来。
此刻,朱颜行走其间,才发觉,自己早已在尽量回避后世的痕迹,尽力在融入眼前的生活。
十六年点点滴滴,齐涌上心头,她能感受到胸口一阵阵发紧,脑海中更是止不住地一遍遍回忆起过往的一切,有好的,有不好的,有些她以为她早忘记了,模糊了,这一刻,却又变得格外清晰。
好似刻在脑子里,刻在记忆深处般。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跑了多少个花圃,直到最后,浑身脱力,只看到曲姑冲过来扶住她,才因麻痹无力,停止了思考。
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天光大亮。
朱颜甫一睁开眼,听到曲姑念叨,“娘娘可算是醒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陈太医叮嘱了,锻炼身体也要有个度,不然反而对身体有害。”
“怎么请太医了?”
“娘娘昏过去的样子,都快吓死奴婢了,奴婢只好请陈太医过来瞧瞧,所幸皇上这几日不在宫里,不然,还不知得急成什么样。”
朱颜的思绪渐渐回笼,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这几日,宁西侯任法善从前线回来,狗皇帝和侍中苏一泉去了城外北山的龙武军军营,大约今晚会回宫。
哪怕心里早已有了决断,朱颜还是有些不死心。
人非草木。
情,早已不知从何而起。
“你派吕平安去一趟旧宫,请襄阳即刻来见我。”朱颜吩咐曲姑。
曲姑瞧着朱颜很是急切的样子,不敢耽误,叫了秋叶进来服侍朱颜梳洗,自己亲自去交待吕平安,朱颜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她非常担心,请襄阳长公主过来陪朱颜说说话也好。
襄阳长公主来得很快。
她到的时候,朱颜早膳用的一碗白膏米粥都没吃完。
一来,未语先闻笑。
只见襄阳长公主摇摇走了进来,“大清早的,我就听到外面树上喜鹊叽喳叫,还猜着今儿有什么大喜事,就等来了平安替你传话,我连上桌的早膳都顾不上吃,急赶了过来。”
“难得阿颜,你主动要见我,我可不想错过。”襄阳长公主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夸张,走到朱颜下首位置坐下。
“一起先用早膳。”朱颜出言邀请,侧头吩咐曲姑再张罗一张食案与吃食。
“太好了,今儿有口福了,我早馋你宫里大厨的手艺。”襄阳长公主忙捧场道,面上笑盈盈,心里却擂起了大鼓,她自来会察颜观色,更别说,对着朱颜这样心思浅的。
来的路上,她就猜过,朱颜为什么会突然急着要见她。
一见到朱颜,她几乎就笃定了原由。
她昨日一发现那名宫人怀孕,是想瞒下来,再请示皇上,只是不凑巧,皇上去了北岸军营,她的人进不去,连跟去的杨新,也没联系上,纵然心里清楚,皇上会如何处理,她也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身怀龙裔。
皇上可以不在乎,旁人却不能。
再联想到秦昭仪昨日来过一趟七星宫,几乎坐实了朱颜已知晓了这桩事。
她是进宫接掌中宫之权后,才了解到宫中早已没了嫔妃侍寝的彤史还有玉牌。
这十年间,朱颜是真正的专房独宠。
后宫无所幸进。
她见过那名宫女,艳光绝美,有倾城之姿,可惜,一朝恩幸,就被皇上给抛到脑后,仅以宫人身份充入内廷,连个正式名份都没有,还被灌了避子汤,要知道宫中历来讲究多子,太医院根本不敢开这种药,一是伤身,二是效果有限。
皇上不在意那名宫女。
如此大费周章让杨新灌避子汤,大约是因为不想让朱颜知晓。
猜到这,襄阳再观朱颜的神色,突然间,后知后觉,她如果悄无声息地把人处理掉,当作没事发生过,只怕皇上根本不会怪罪她。
襄阳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次,她是不是在点谨慎过了头?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事泄密了,东窗事发了,却不是由她这儿泄出去的。
一顿早膳,襄阳长公主吃得心头一阵兵荒马乱,还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然而,用过早膳,茶水漱过口后,襄阳长公主还未想好,怎么把这桩事替皇上遮掩过去,就被朱颜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给惊出了魂。
“你前日带走的那名怀孕宫女,皇上是不是曾召幸过她?”
“我不知道。”
襄阳长公主慌乱得急忙回道,只是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自己坏事了,她要真想替皇上隐瞒,她该很坚定地否认,正想说点什么补救,抬起头,对上朱颜那双灼灼目光,违心的话,再说出口。
“襄阳,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朱颜不用襄阳长公主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因为你阉了纳妾的驸马,敢爱敢恨,恩怨分明。”
襄阳早前已隐隐猜到是这个缘故,只是不敢相信。
此刻,从朱颜口中亲耳听来,襄阳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再想起皇上曾玩笑似的抱怨过:元妃什么都好,只一桩不好,太好妒了。
襄阳觉得,这话怕是真的。
猛地看向朱颜,分辩道:“阿颜,不一样,我府上以前的那些妾室,会跑到我面前来给我添堵,可皇上顾及到你,根本不会让那人到你面前来,也没在意过那人,召幸过后,就没再理会了,甚至连个名份都没给。”
“阿颜,你不用放在心上,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皇上很在乎你,对你恩深情重……”
“你出去。”朱颜突然大声喝斥,打断了襄阳的话。
整个大殿为之一寂。
落针可闻。
朱颜没再去看襄阳的满脸震惊,朝外喊了曲姑,“送襄阳长公主离开。”
曲姑连忙进来,请襄阳长公主出去。
襄阳站起身,犹不敢相信,朱颜会这般对她,只是她刚唤了声阿颜,就见朱颜朝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曲姑又在一旁催促。
襄阳只好离开,刚走到门口,听到朱颜喊了声等等,襄阳心中一喜,却听得朱颜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别动不动就把人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