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遮月色的云飘走了,月光倾斜洒向他头顶。
……
记忆中最后一段谈话是在春天,万物复苏,百合花凋零。
应当是个好天气,除了有点冷之外,窗户上覆一层薄薄的霜,初晨的光从纱窗钻进来,浮尘都镀上一层金。早上吃过饭,方沉叼着一袋酸奶,坐在转椅上听着厨房传来的刷碗声,出声提醒道:“炒饭能别放黄瓜吗?”
聂时听到了却装听不到。
“明天我做饭。”方沉喝掉最后一口酸奶,丢进垃圾桶。
他们聊着家长里短,像每天一样,普通的一天。
聂时忽然说:“我找到工作了。”
方沉不再旋转转椅。
应该庆祝,应该说恭喜,应该活力四射地举起手来说太好了。
生活虽然苦一点但也不是太糟糕。
方沉知道他应该这样做,可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要经历这些呢?苦痛总是从天而降。他微微扬起头,给聂时一个模糊的侧脸,“现在想想大概我本身就是倒霉体质,你这么优秀都会被我带衰。”方沉有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他早起洗了头发,聂时摁着他硬给吹了个半干,现在还有点潮湿。
空气中似乎浮动着水汽,方沉要溺死在里面,无法呼吸。
他的话多么不合时宜,过往种种都在他面前铺开,回忆过于陈杂乃至于他想不到未来他们会怎样。
“你完全有能力找到其他更好的工作,不必非跟我一起……”方沉停顿一下,“你觉得呢?”
聂时走过来,手慢慢贴近他脸颊,插进湿润的发丝,“你要把我丢下吗?”他最会示弱,最会装可怜,知道方沉会心软,把弱点展露给他,用最卑劣的方式牵制住他。
方沉说:“……对不起。”他想,这一次他连自己都舍弃了。
他挣脱不开现实的牢笼,甘愿被埋葬,直至停止呼吸,直到死亡。但他不想再拖聂时一起了,已经够了,在聂时那里索取的够多了。
他不救自己了。
……
从没人仔细观察过,繁华街道背后是一片荒芜,更远处有一座座山峰矗立。钢筋混凝土所建的城市突兀存在于这中间,铺开一条永远也开不到尽头的路。
冷硬的泥土混着小石块,风如刀割在皮肤上,少年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嘴里哼着诡异小调,一手转着小刀,一手插进恶念体内。面带着微笑,恶念从他手中化作灰烬,吹散在风中。
未被月光覆盖的阴暗角落里走出一个男人,左手拿着枪,右手拖拽着一只残肢,恶念干瘪青黄的手(或许称为爪更合适)拖着地。
没被直接插入心口的恶念不会那么快消散,聂时将它随意往前一抛,那只胳膊就落在乔然脚下不远处。
“你明明比我更恶劣。”乔然不自觉退后一步,攥紧手里的小刀,有点紧张,却故作轻松地说,“方沉哥知道这些吗?”他歪了下头,有点俏皮,吐出的话尽是聂时不爱听的。
“我说了,离他远一点。”聂时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他,瞳孔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一片凄冷死寂。
“已经够远了。”乔然指了下远处的高楼建筑,“有这么远呢。”他比划了一下,自己咯咯笑起来,“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聂时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直接与其擦肩而过。
“一直在方沉哥面前装无辜,”乔然不知哪来的胆子,一只脚的脚尖顶着地面,舔舔牙齿道,“被发现该怎么办啊?”
“我也说过别让我看见你,你最好滚远一点。”聂时转回头目光阴沉。
乔然默不作声退后一步,直到聂时走远些,他将笑容落下,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呼出一口,喃喃道:“到底谁才是最可怕的那个啊?”而后又笑起来,“反正不是我。”
少年再次哼起诡异小调,慢悠悠往前去,走了没两步停下来,转向月光最盛的城市中心,食指戳着脸颊往上提,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不知道那边进展的怎样呢?”
此时此刻破旧旅馆里,方沉抽出匕首向前一步。
谢颖还来不及反应,方沉伸出手向自己的胳膊划下去,血液如同糖浆一般被挤出来,争先恐后地落在地面,缠绕在方沉的手臂上,又顺着指尖滴答答下落。
“方沉?!”谢颖睁大眼睛,脱口而出。
猫咪好像被这一声惊到了,发出凄厉的猫叫声。
方沉又往前一步,“一直有一个问题没解开。”月光随着他移动,所有阴影都被他抛在身后,“这里是哪里?”
“乔然说这里叫做‘人间’。”他自问自答道,血液铺洒开,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味道,“如果我们被恶念杀死会怎样,就像我的邻居一样被恶念吃掉……会怎么样呢?”方沉瞳孔没有焦距,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谢颖想慢慢靠近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头缓慢摇着:“方沉……”
“你们保护我们不被恶念所杀,不止是因为我们要因罪而死吧?”方沉直直看向谢颖的眼睛,谢颖心里一惊。
“你们在掩藏什么?”他忽然跨出一大步,离谢颖非常近,谢颖在颤栗,最不应该害怕的“人”在抖,“我好像猜到了。”他说着又在自己手腕上狠狠一割,脸色苍白,唇里又很红,比谢颖还像一个鬼,刚从炼狱里爬出来。
沾血的匕首掉在地上。谢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沉,方沉的嘴巴里渗出血,慢慢跪下去,撕心裂肺咳起来,温热的血液洒了一手,顺着指缝流出。
猫不断发出刺耳的猫叫。
谢颖震惊的同时猛转过头冲着那只猫嚷道:“闭嘴……我说闭嘴!”
叫声戛然而止,猫咪盯着她,“w”的嘴型,铜黄的眼睛,似乎听得懂她说的话,一切显得诡异。
方沉眼前晃过许多破碎的画面,他梦过无数次的画面,碎裂的窗,雨,铁锈……百合花淹没他的口鼻,他闻到死亡,那么近,呛人,芬芳又可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尽管痛苦不堪意识却还在,方沉手指死死抠着地板,留下一道道血痕,指甲翻起。
嘴里冒出更多的血,他却还能说话:“从最开始……我们睁开眼出现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我们被聚集在一块接受惩罚。”他感觉自己喉咙里塞满玻璃碴,甚至听到它们相互摩擦的“咔嚓”声,疼痛,咸湿……
“这里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准备的。”方沉的声音从沙哑到清晰,“全部都是虚假的……记忆也不可信。”
他们一直想逃,逃去B市。
可真的有B市吗?
天亮又天黑,吃人的怪物和一条永远跑不尽的公路,时间观念一点点模糊。
方沉抬起头,眼前是黑色的高跟鞋,谢颖穿着红裙,鲜艳靓丽,合衬她的气质,而她的身躯正在慢慢腐烂。
方沉已经不那么疼了,伤口在慢慢愈合,他眼看着自己愈合,和之前一样,那道伤口渐渐融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