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一笑,却只是平静开口:
“若论实际,其实世事千变万化,那有什么固定的‘选项’可言?但是据儿你要牢牢记住,无伦选项如何变更,归根到底我等也只有两个选择而已——所谓亡国避无可避,人力所能左右者,要么是亡于中原汉人的手上,要么是亡于域外异族的手上。而你我当政时做出的每一个决策,实际都是在为这两个选择添砖加瓦……”
他停了一停,语气渐转郑重:
“——譬如今日,朕命你随同旁听的这边疆之事,便是事涉将来,极为关键的抉择。
如果朝廷高抬贵手,将这些胆大妄为的军官轻轻放下,继续走这改制革新的道路,那么边军将领的雄心野望一旦激发,必将借助新政的便利大肆扩张疆域、增强国力,直至尾大不掉,势逼中枢为止;到了那个时候,必定是所谓地方做大、藩镇上位的局面。”
“——反之,若是朝廷严加惩处,斩草除根,断绝一切革新之路,虽能永绝后患,却未免会大大伤触边地将士的心意;长此以往兵戈倾颓,中原与北疆的战力必将倒转,届时胡马南下,恐有不可说的屈辱。”
为了顾虑爱子的心境,皇帝特意含糊其辞,没有交代如宋徽宗宋钦宗及宋末帝等人的待遇,而仅以“不可说”一言代之。
皇太子怔怔望着圣上,只觉气氛凝素而又郑重,竟连开口出声,都要莫大的胆气。他沉默片刻,低声道:
“非得——非得选么?”
“不错,一定得选。”皇帝淡淡道:“据儿,拖延不做决定,比做错了决定更可怕。”
眼见爱子神色怔忪,似乎也是自觉逼迫过甚,皇帝稍一思索,终究也是缓和了语气:
“不过,所谓祸兮福之所伏,你所做的决定固然都有其弊端,但在弊端之外,却也不是没有利益——用上天的话说,这应该叫什么‘辩证’来着。”
光球微微闪烁,似乎想驳斥这关于“辩证”的胡说八道,但终究没有开口。
倒是太子一头雾水,懵逼得不能理解:
“能有什么‘利益’……”
亡国还能有好处了?
“所谓利益,也是相对而言。”皇帝一字字开口,俨然是推敲再三,胸有成竹,早已思索停当:“譬如所谓‘亡于异族之手’的选择,固然结局是屈辱难言,但在稳定与持续,乃至整个国祚国运上,却委实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列代宋帝虚外实内,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考虑。”
只能说天子就是天子,眼光老辣刻毒而无可比拟,虽然只能从天幕中窥探出后世历史的一鳞半爪,依然精准猜中了宋史种种华丽词藻伪饰下的真正用心——什么赵宋“祖宗家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归根到底,不过是绞尽脑汁苟延残喘,以各种阴毒手段勉强延长那点可悲的国祚而已!
说白了,赵宋之流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其实很好揣测。所谓有亡国有亡天下,如果内部正常的改朝换代,那么不过亡一家一姓之国罢了,只要新朝的道德治理水平过得去,中原百姓大抵是没什么心思抵抗的——即使以儒家那苛刻之至的“忠君”价值观,也不过是受旧朝重用的臣工士大夫需要殉一殉节,其他人敷衍着差不多也就得了;大家为前朝号两声收拾收拾心情,之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史书中所说之“传檄而定”、“望风景从”,基本如此。
毕竟,“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可一旦异族入侵神州陆沉,那便是天塌地陷纲纪堕地的“亡天下”了,值此四海鼎沸蛮夷率兽食人之时,那便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那已经不仅仅是一家一姓一族的尊荣富贵,而真正是神州亿兆众生生死存亡的要害所系,尔时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即使被迫着以血肉尸骸铸成最后的长城,亦要抵抗到底,在所不惜。
这条规律判然分明,毫无走展可言。而细观赵宋的祖制,则无疑是阴毒的利用了这条规律——既然内部改朝换代如此容易,而外部入侵将遭遇坚决抵抗,那便“虚外而实内”,竭力打压内部一切动荡的可能,即使为此丧失应对外敌的能力,也绝不停止。横竖中原百姓已经被赵宋绑在了船上,届时外敌入侵,他们也不得不拼死为宋室抗争。
以后世历史的种种进展判断,这条思路虽然阴损恶心,但确实也相当有效——要知道,宋徽宗道君皇帝秉政之时,那是上昏下贪沆瀣一气,施政之庸暗残虐有宋以来前所未见,短短数十年里花石纲花鸟纲丰亨豫大无休无止,穷竭民力刮地三尺,天下百姓如堕水火地狱之中,那是真的盗贼蜂起有了亡国之相——如方腊、宋江、杨幺等等风起云涌,与赵宋不共戴天,要走“与汝偕亡”的路了。若以常识判断,任由徽钦二帝彼此折腾,恐怕带宋也只有几十年的气数了。
而挽救了宋室的是谁呢?恰恰是南下的女真人!
征和年间贼寇四起,各色起义此起彼伏,但等金人纵马南下,义军却忽而一转攻势,开始全力支持朝廷,不惜以性命勤王护国——当然,这倒不是起义军们多么热爱赵宋,而是有金人两相对比,华夏百姓才骇然发现了最恐怖的事实:在道君皇帝治下固然已经如堕地狱,可在金人手上,那地狱居然都是有十八层的……
道君皇帝已经够拟人了,怎么还有人的道德观能够突破他的下限呢?那他妈是哺乳动物该有的道德水准吗?!
退而论之,如果道君皇帝时换一个有点担当的中原本土势力攻下汴京,那恐怕大宋的黄花菜早就凉了……
以此来看,带宋这点国运可以说基本是靠着外敌入侵顶起来的。有女真人在对面做比较,百姓造反的欲望不能不大大下降。如此忍耐求全,才有了南北两宋合计三百一十九年的离谱寿算——须知,以两汉那上承天命,由高帝高后及文景武昭宣,乃至光武、明、章等明君一窝一窝出的手气,纵使全力安抚平定,也不过才两代四百年天下而已,赵宋何德何能,享国能如此之长久?
以这个角度判断,这阴毒的策略其实还蛮可靠的……如果不考虑副作用的话。
皇太子生而敏锐,为皇帝这三言两语点拨以后,隐约若有所悟,但长久思索以后,还是低声开口:
“……那么,另一个选择呢?”
“另一个选择,无非就是亡在自己人手上而已。”皇帝平静开口,但稍稍念及天书所说之“王莽”,依旧嘴角微??抽搐——以天书的说法,至少西汉朝是真没有亡国的道理,王莽能借机上位,多半纯属巧合而已;但巧合亦能亡国,足可见制度巨大的纰漏:“当然,自己人造反是更难防范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所谓二王三恪,上古之制;真有亡国的那一天,大概处境也不会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