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始皇帝深思熟虑的良策。如天幕所言,秦以关中而一天下,做为根基的老秦人却并未得到太多的好处,反而因为六合荡平,再也没有了军功晋身之阶。秦土崩瓦解、众叛亲离,多半肇因于此。
要改动军功制实在费力,眼下也绝不能掀起大战。始皇帝沉吟再三,只能从田地上下功夫。河套良田无数,正好用来收揽无地的贫民。
当然,着眼于河套,用意还不尽在于此。祖龙又道:
“此外,刘邦还请朕封他为汉王。”
扶苏不由微微一怔:近日来朝廷的确有部分重启分封的议论,但万万没料到会先用在一个外姓身上。
当然,西域辽阔万里,朝廷暂时鞭长莫及,以诸侯羁縻也算常策。但这刘邦为什么要主动臣服,献媚讨好?
不对!
扶苏猛然醒悟了过来:请皇帝册封,固然可以视为讨好,却未必不是一步深远的暗子!以三代以来华夏的惯例,如刘邦这样出身中原、黄帝苗裔、华夏正统的诸侯,是可以拥戴天子的!当年的尧、舜、禹,便是因为德行昭著,被诸侯拥戴为天子的!
他想做什么?
眼见长子终于领悟,始皇帝冷哼一声,以笔点出黄河流经的方向:
“这便是朕要你留意河套的缘故。”他淡淡道:“注意河套的地势,这里是西域的咽喉,漠北的要害。所谓‘搤其亢,拊其背’,只要牢牢把握住此处,刘邦再如何狡计百出,也绝不能越雷池一步。此地地势险要,只要万余士卒,便可高枕无忧……”
的确是地势险要,自西域至河套平原。中间要数次跨越弯曲九环汹涌澎湃的黄河,这里正是黄河落差较大的上游,所过之处都是湍急汹涌的激流瀑布。要穿过如此广阔的流域投送军队,仅仅物资供应便不可承受。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过。”始皇帝又道:“要是连这万余士卒都凑不齐了……”
他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却昭然若揭:连这点人手都无力组织,那中原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扶苏要是把天下治理成这般模样,那也不必下九泉见列祖列宗了。
“正因如此,你大可以对刘邦放心。”始皇帝道:“他是最狡猾也是最实用的人,只要以扼守住河套的命脉,西域一定会比谁都乖巧。”
扶苏点头称是,却又不觉疑虑:“可是,与刘邦一起迁徙过去的,毕竟还有这么多六国遗民……”
“毋庸多虑。”祖龙淡淡道:“朕已经派间人查过,西域诸国一半的税赋都仰仗过往的行商,这些行商多半都要到中原购入茶叶、铁器,交换物资。一旦西域与中原开战,商路断绝,这些人是打算吸风饮露过日子么?”
亡国的仇恨当然铭心刻骨,但与一半的财政收入相比,那就实在不足论了。
以这些六国遗族的柔软身段,不主动鼓励商人与大秦交好,那都能算是牢记家仇,骨气刚硬……
扶苏愣了一愣,恭恭敬敬,俯首称是。
祖龙微微叹了口气。纵使他的心性毅力,一想到大秦千秋万代的大计,也不由微微有些惆怅。
但以眼下的局势,大秦的千秋万代之计,恐怕不在上而在下,还在于千万失地的黔首啊。
现在,就只能等刘邦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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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六年九月。在长久的弹压、撕扯之后,楚地终于爆发了积累已久的民变。饥饿的黔首们打出了“诛暴秦”、“免饥寒”的旗号,浩浩荡荡冲向秦设立于吴郡、会稽等地的太守府。在楚国旧人的有心推动下,这些贫民势如破竹,轻松便击破了秦人软弱无力的抵抗,攻破郡中的府库。
然而开启府库之后,这些黔首却大为惊愕——府库中大半空虚,只有孤零零数百石的陈米,别说“免饥寒”了,连聚拢来的这几万贫民都喂不饱!
喂不饱这些贫民,总不能叫他们原路返回,继续挨饿吧?
直到此时,暗地里纵容民变,希图驱逐秦人的楚地豪强才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一支饥饿的,找不到粮食吃的军队,他们会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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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六年十月,在顺利驱逐了暴秦的官吏后,楚地的民变出现的一点小小的异常——他们换掉了“诛暴秦”的旗帜,喊出了“均贫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转头开始冲击本地树大根深的豪强,将他们的物资洗劫干净,统统充作了军需。
楚地豪强奋力反抗,但事出突然,一时间手忙脚乱;而且贫民们不知为何组织有序,战力惊人,部分人手上还有精良的武器,竟将豪族打得节节败退,立足不能。而所过之处贫民焚毁地契瓜分财物,将豪强们数百年的积蓄分了个干干净净!
值此危难之际,楚地豪强才终于意识到了某个真理:秦人统治楚地,他们还有二等人可以当;真让贫民们翻身,他们那是真连小命都没有了!
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要痛苦,领悟到这个关键之后,豪强们以光一般的速度改变了旧的观念,他们迅速派人直入关中,七嘴八舌传达了同一个消息:
尊敬的大秦王师,您什么时候才能抵达您最忠诚的楚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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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人的千呼万唤之下,伟大的大秦王师终于在关中集结完毕,慢吞吞整队出关,迤逦向会稽而来。庞大的军队中携带了大量的文吏、御史,不像是平乱,倒像是武装游行。
这样的队伍自然快不了。纵使有楚地豪强百般催促,一天之间也能行军四五十里而已,相对于往日大秦铁骑而言,简直比乌龟更慢。
不尽如此,当乌龟爬到半路时,军中的文吏仔细核对了诸多情报,宣布了一份极为惊人的消息:
——因为贫民捣毁了吴郡会稽的府库,因此机要文件已经尽数丢失,其中就包括历年来楚地的地契!
“换言之,我们也不知道哪些地是哪些人的了。”被派去平乱的蒙恬好言安慰楚地豪强的使者:“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们能打退那些乱民,自然可以轻松把地要回来……什么?你们打不退?哎呀那就麻烦了,搞不好就得秦军费一番神,帮你们重新划分土地好了……”
使者面部抽搐,险些当众流下泪来。
第35章 试看(大章)
元朔元年,五月,未央宫。
深宫规制森严,入夜后人声寂寂,只有各地侍卫宿卫巡守时轻微的甲胄敲击之声,值夜的宫人蹑足往来各地,借着月光检视各处门户。宫掖内外将近万人,竟尔寂静得能听见远处长安的乌啼。
但这沉寂不过只是片刻,只见浓黑夜色中一团火光闪耀,而后是哐当哐当响亮的拍打声,却是有人手执火把排闼而出,径直冲开了未央宫最机要的宣室殿!
巡逻的卫士们大为吃惊,登时手持长戟一拥而上,分四方将闯出者团团围定;然而在烛光下只看得一眼,登时便面面相觑,不觉后退:深夜明火执仗闯出宣室殿的,竟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宦官,中常侍春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