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离得近了,谢苏便感觉到天地之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落在铜鹤的羽翅之上。
最外面则是一圈矮树和兰草,不知道是否因为受此处灵气供养,十分茂盛。
白玉栏杆之下有一处祭台,四角燃着长明灯,成为一片漆黑之中最为明亮的地方。
明无应玩味道:“你看那是什么?”
谢苏抬眼望去,在祭台之上看到了山河璧。
他不必靠近,也能察觉到这面山河璧是真的。
借由铜鹤羽翼汇聚的灵气都流向此璧,继而汇入万水之源。
这祭台四周毫无守卫,明无应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少见地出现了审视之意。
谢苏稍稍靠近树丛,忽然发觉此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之中混杂着一股腻人的异香,谢苏微微蹙眉,觉得这味道莫名的熟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似的。
他低头去寻,果然在一只铜鹤边上看到了一串血脚印。
这脚印是从另一条路通向此处,又一直延伸到数层白玉栏杆之间,最后消失在暗处。
就像片刻前,曾有一个双足流血的人从这里走了过去。
脚印之间相距很窄,这是一个步幅很小的人。
谢苏沿着血脚印走去,在经过一只铜鹤的时候,出手如电,揪住了一个隐匿于铜鹤之后的矮小身影。
谢苏觉得自己从没摸到过这么瘦的人,在他掌下的几乎就是一把骨头,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手劲。
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间,那人不喊不叫,抓起脚边一把泥土就往他脸上扬去。
谢苏躲过泥土灰尘,微微皱眉,看到了被自己抓住的人竟然是狗六儿。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之中全是刻骨的仇恨,见那把泥土没能如愿迷了谢苏的眼睛,狗六儿低下头,不假思索向他手上咬去。
这一口下了狠力气,锐痛一瞬袭来,谢苏不觉松手,狗六儿连滚带爬地逃向另一只铜鹤背后,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苏抬起右手,见手背上一个深深的牙印,伤处几乎见骨,鲜血已经流到了手腕上。
伤口处一抽一抽地痛着,仿佛一种催促。
谢苏背对祭台,整个人都陷入了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心中亮起来,每一刻都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一分。
为什么本应该留在醉月楼的狗六儿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此处会有一串淋漓的血脚印,为什么这淡淡的血腥味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今夜的稍早时候,他的确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
是醉月楼的地牢,囚禁着无数鲛人的地牢。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谢苏回头,看到阵法之外,被方长吉扣住肩膀的知昼颤抖着伸手指向前方,神色之中惊惶无限,连声音都在颤抖:“那是……那是什么人?”
连方长吉的神色都变得惊疑不定,望着前面,皱起了眉。
谢苏再度回头,看到万水之源对面的白玉栏杆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越过了栏杆,坐在万水之源的边沿,周身隐没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之下,只露出最下面一抹素色的裙摆,及裙摆之下一双悬空微晃的脚。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绣鞋,已经被鲜血浸透,看不清颜色。
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滔天的水雾之下,那人抬手,拉下了头上宽阔的风帽,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繁清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而后微微一笑。
谢苏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贺兰月,他目光一动,见贺兰月楞楞地上前半步,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可繁清的目光扫过他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水雾之中,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因朦胧而显得更加柔和。
繁清的声音透过隆隆的水声,一字一句地落在每一个人耳边。
“蓬莱主,方司正,请你们就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你们的修为很高,可是我坐在这里,要跳下去只是一松手的事情。我身上带着很烈的毒,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从这万水之源流出去的,就都是带毒的水。这里流出去的九条河,可不止经过金陵城。”
她微笑道:“就算你们此刻杀了我,我也只会掉下去。”
她用的是传音之术。
不知道是以她的修为要使自己的声音透过水声已经十分艰难,还是因为双脚不住流血带来的疼痛,繁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在她脚下,几十道水路奔涌,万水之源好似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繁清的身体微微摇晃,好像下一瞬就会跳下去。
她看向谢苏,目光堪称温柔:“你也不要动,行吗?”
谢苏开口时,声音已经压过了水声。
“在城中下毒的人是你。”
“是啊,”繁清柔声道,“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才让中毒的表征跟许多年前的桃花疫差不多。不止如此,你们都见过中毒的人,身上起疹子的时候,是不是很像大片大片的桃花?好看吗?”
这最后三个字,繁清的语调已经不再温柔,似是咬牙切齿。
无人作答,繁清又问了一遍:“好看吗?”
她美丽的双眼中忽然透出刻骨的怨毒,令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微微扭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开在我身上的时候,可是有很多人倾家荡产,也要来看一看的。”
谢苏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沉湘。不是因为眼前的繁清与沉湘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是她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一些很多年前的只言片语,醉后过耳就忘。
而今如沉在水底的沙石,被翻卷的暗流再度带到水面上来。
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谢苏第一次被沉湘骗着喝酒的时候。
明无应来把他带走,而沉湘说了一句玩笑话。
鲛人饮酒之后,身上会泛红,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从南海边的永州城来,南海有鲛人,沉湘是半开玩笑地用这种法子来试他的来历。
谢苏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转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这毒就在我的身体里,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炼成的。你想让这几条河流经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吗?”
明无应忽道:“就你一个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试试吗?”
明无应又道:“你跟我们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弄清楚那种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繁清淡淡地笑了笑,“你们当然可以用池心水救人,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经中毒的人,能赶在他们毒发之前吗?”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独自坐在万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胁,那是什么意思,稍有阅历的人都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