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传帝位的事既遥远又沉重,兕奴从来没有想得那么远,他懵懵懂懂地受命前来,却始终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兕奴,”杨琰唤了他一声,又笑了,“听说皇上已给你赐了名,往后不该再叫你的乳名了。”
“是,过元日时,父皇为我赐名为悭。”太子声音闷闷地,“但是兄弟们都笑我,说这个悭字意在吝啬困乏,父皇定是不喜欢我,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杨悭。”杨琰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名字。”
小太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悭者,心旁有坚。你若能做到心怀坚硬,容不得一丝柔软,将来便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太子有些犹豫:“可父皇他……并不是这样的。”
杨琰轻轻笑了:“你父皇做不到,但你或许却可以。”
“那皇叔呢,”小太子迟疑地拉了拉他的手,“皇叔的心……也会是硬的么,一丝柔软也没有么?”
杨琰的手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睛,许久没有答话。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独孤宏的声音,他方才练完骑射,此刻策马而来,到近前才一个翻身下马,“太子殿下好像长高了啊?”
“你来的正好,太子头一回来到府中,你带他四处玩玩。”杨琰说着,便把孩子的手递了出去。
独孤宏显然没料到会摊上这么一个差事,他为难地挠了挠头,暗道这么一个娇贵的小孩子,想必是不会骑马射箭的。他着实没什么带孩子玩的经验,犹豫了半天,才想起来道:“前些天侍女们扎了几只大风筝,我带太子殿下放风筝吧。”
风筝很快被送了来,小太子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翻检了半天才选了一只巨大的大鹏风筝。这风筝扎得很精致,头上绑着竹笛,有风掠过时,竹笛声便清脆地响起。
“你拿着线轴,站在这里不要动。”独孤宏全然忘记了面前这孩子的身份,俨然把他当做了自家的幼弟,“我去把风筝放起来。”
“嗯!”小太子显得有些紧张。
杨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听着这番对话,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漪澜园宫宴。四周风的声音呼啸而过,少年奔跑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竹笛的鸣响渐渐升到了半空中。
“风筝飞起来了!”孩子的声音很有些兴奋,他从入府到现在,难得地笑了两声。
杨琰默默转过了身,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郁结,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在他正要离去时,忽然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是唐安举着一张竹纸,声音焦急:“主子,陇州刚送来了传书。”
“嗯?”
“燕虞军前日大举攻城,却受陇州戍军伏击,双方血战了一昼夜,死伤不下两万人,陇州勉强未被攻破,”唐安说到这,微微迟疑,咬牙道,“两军交锋时,卫将军身先士卒,身中十一箭,如今已是……生死不知。”
他说完,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主子的脸色,而杨琰的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声音又低又冷,平静如同冰面,让唐安心里愈发觉得不安,却也只能应声退下。
而此时,正仰头奔跑的太子却被地上的碎石绊倒,线轴脱手而出,他还没来得及爬起,只见狂风大作,瞬间便把风筝卷到空中,很快就飘远了,他仰头看着半空,不由哀叫了一声。
远处的独孤宏抓着另只风筝还来不及回头,问道:“怎么了?”
小太子惋惜地喃喃:“风筝……飞走了。”
正缓步折返的杨琰听见这句话,茫茫然停住脚步,他的心口像是被猛地攥紧了,一股甜腥味猝然从口中喷涌而出,重重地栽倒了下去。
第88章
雨淅沥沥下了一夜,杨琰在黑夜里茫然前行,冰冷的雨丝一阵阵打在他的额头上,他浑身冻得直哆嗦,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雨声,那声音十分熟悉,听得他呼吸一滞,不辨方向地循着声音跑去。可是没有用,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下,天地仿佛没有尽头,他找不到声音的方向,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卫长轩。”他颤抖地喊,可是没有回应。
他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年少时的梦魇,梦里没有卫长轩,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想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去抚摸身旁的那个人,听他沉稳的呼吸和心跳,然而却摸了个空。
“卫……”他张口,同时睁开了眼睛,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惊叫:“舅父,你终于醒了!”
“阿尔泰?”杨琰怔怔地仰起头,挣动着坐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舅父你难道忘了,昨日你突然吐血晕倒,险些把我吓死。小太子也被吓得不轻,跑回宫向皇上一顿痛哭,说皇叔是真的病了,慌得宫里立刻派了太医来。可太医只说是急气攻心,血不归经,嘱托要好好调养。方总管让我在这边看着,说你一醒就要唤他,他好送汤药过来。”独孤宏说完,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舅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杨琰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去把唐安叫来。”
独孤宏犹豫了一下,他看杨琰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还隐约冒着冷汗,像是刚做了一场噩梦。他有心想要多问几句,却又被杨琰催促了一遍,最后只得蔫蔫应了声,出去了。
过了不多久,唐安便托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推门而入,他来之前方明便细细叮嘱他要趁热喂主子喝药。可进屋之后,他却惊讶的发现杨琰并不在床榻上,找了半天,才发现杨琰正站在书桌旁,不知在提笔写着什么。许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杨琰微微转头,皱了皱眉。
唐安看见他的脸色,立刻识趣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俯身道:“主子有何吩咐。”
杨琰低头将手中的信笺折起,递了出去:“你速将这封信送出去。”他顿了顿,又从屉中抽出一把包裹着皮鞘的匕首,“连同这个。”
唐安接过这些,心中微微一惊,很快又低了头:“是。”
他转身便要出门,而门外也有人正推门而入,他抬头一看,却是韩平冒雨而来,忙赔笑道:“韩大人。”
韩平的目光从他手上一扫而过:“唐长史。”
屋内的杨琰已然听到动静,轻咳了一声:“是韩先生来了么?”
“正是在下。”韩平应了一声,提起衣袍向内走入。
“听闻公子身子不适,不知好些了么?”
“好多了,有劳先生挂心。”
屋内静了静,韩平缓缓道:“若是在下没有料错,方才唐长史手中的东西是要送到燕虞军那边去的,对么?”
杨琰愣了愣,随即苦笑:“什么都瞒不过韩先生。”
“公子说过,那把匕首是先穆王与延图可汗定盟的信物,公子如今要兑现这信物的允诺,是要让燕虞退兵?”
杨琰默然,片刻后方道:“我在书信中确实请燕虞主将暂缓攻势,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