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冬的北凉原难得一个安静晴好的清晨,远处起伏的山丘上大片金黄的枯草像一领华美的大氅,缝隙间隐藏着白雪的痕迹,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百里霂睁开微闭的眼睛,看着沈睡在自己肩上的年轻人的面容,眉眼间依稀还有些初见时的稚气,他最终移开了视线,看向湛蓝的天边,眸子愈发的深邃起来。
即使後来很多年过去,他仍会梦到那个清晨,曲舜安静的靠在他肩上,阳光洒落在他的唇角上,鬓边散着一缕未挽起的发。
这场被後世称为芒野之战的战役历时不过两月,却无疑是百年内北凉与中原交战中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也给了江河日下的北凉王族一记几乎致命的打击。
捷报连夜被送往了都城建墨。
而在大军回灵州城的当夜,素来不与人应酬的大将军就在府内设了浩大的庆功宴,原本冷清的将军府也难得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了起来。
一入厅堂就能闻见满室的酒香,武将们大都不拘束,被四下里的炭炉一烤,便都解了外袍划拳喝酒。曲舜因为立了奇功,起先就被轮流敬了一圈酒,现在酒劲上涌,便坐在角落里对着桌上的油烛出神。他恍惚间在充斥着酒气与汗味的鼻间闻到了一丝墨香,等到循着香偏过头去,便看见左手边坐着的那位儒衫广袖的文书。
苏漓正夹着一片笋要往嘴里送,突然看见曲舜瞧着他,忙放下筷子,对他略有些拘谨的笑了笑:“曲将军。”
曲舜听见他说话,混沌中略清醒了一些:“苏主簿。”
苏漓见他没有调过头去,便不好意思继续吃那片笋,他客套的向曲舜举起酒杯:“曲将军英雄年少,卑职敬曲将军一杯。”
曲舜面露苦色的看着面前的酒,轻声道:“我喝得太多……再喝要醉了。”
苏漓这才恍然大悟,他向曲舜凑近了些,将自己的杯子递给他,悄声道:“卑职其实也不擅饮酒,这杯茶水里融了些解酒的药丸,曲将军如若不嫌弃就请喝一些解解酒。”
曲舜只喝了一小口,便觉得一股浓苦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很快又转甘,头疼倒是解了不少,他微微一笑:“多谢苏主簿。”
“曲将军不客气。”苏漓客套了两句,转头重新夹起那片笋。
“不必总叫我曲将军曲将军的,”曲舜唇舌间还有些酒後的粘滞,“叫我曲舜就好了。”
“这个……不大好吧,”苏漓看了看这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将军,“将军可有字?”
他刚问完,自己就先拱了拱手:“卑职字恒渊。”
曲舜看他沾了酒,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了那两个字,点了点头:“我的字叫做朝华,朝阳的朝,华是……”
苏漓一听他说出口,便露出了然的笑意:“朝华,我懂的,是木槿花。”
“木槿……”曲舜倒茫然了,喃喃道,“将军可没说是木槿花。”
苏漓愣了:“这是大将军起的?”他自言自语的嘀咕道,“大将军有这麽风雅嘛。”
席间没有歌舞,当喧哗的猜拳呼喝声渐渐远去後,只能听见隐隐的琴声从内阁里传来,淡然缥缈,酒醉的人们凝神听着,仿佛一回过神,那琴音就会烟消云散一般。
阁楼里焚着的香料分明是水沈香,厚重的织锦帘幕被一只手轻轻拨开,那手里端着一盏薄胎白瓷杯,微微一倾便将那满盏透澈的酒液撒到地上,弥漫出了清淡的酒香。
“今天是将军凯旋之日,众将士都在前厅欢庆,为何将军独自一人在此饮酒,似乎还颇有些闷闷不乐。”问话的人嗓音清冽,面容温润,坐在软垫上向着帘幕的方向微微前倾着身体。
百里霂曲起膝盖坐到离暖炉最近的一块毡子上,举起酒壶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你说,我该高兴?”
“紫淮虽然眼盲闭塞,但是对这两月发生的种种也略知一二,”琴师十指仍搭在琴上,微微笑道,“将军此次的胜绩甚至超过了当年封大将军盛年之时,八万北凉铁骑的伤亡,近二十年来所有歼敌战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是炎军真正的一次大胜啊。”
“真正的大胜?”百里霂晃着酒杯,低声道,“大胜的是我,不是炎军。”
紫淮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只是垂下眼睑,没有接话。
他低低冷笑,“我几乎能猜到这封捷报送上去後,朝中那帮文官的嘴脸,上奏的文疏中必然都是些什麽新帝福泽深厚,皇天佑我大炎,永无鞑虏之患等等等等。”
百里霂话语中多了些许无奈:“这两个月我军的死伤总和逾以万计,可这一万来人只会被一笔带过,再也不提。就算是我,也只能在此撒一杯薄酒,遥祭忠魂。”
“两军交战,死伤终是不可避免,将军何必在此事上看不开。”紫淮语调平淡的说道。
百里霂靠着温暖的帘幕,微闭起双眼,有些出神:“记得年少时初上战场,满心只想着终有一日要将北凉蛮子赶尽杀绝。後来才明白,蛮子是杀不光的,就如同大炎的子民一样。”他将手掌抚上额头,露出淡淡的苦意,“好像渐渐的年纪大了,许多的事反而看不开,恐怕再过些年,连说也懒得再说了。”
他说到这,自嘲的笑了笑:“这些不合时宜的伤感,若是带到庆功宴上那才是扫兴,不如躲在这里,听听你的琴,纾解纾解。”
琴师低声叹道:“将军心事沈重,并非一张琴可以纾解得了,世间的许多事本不可强求,将军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空放他走。”他说完这句,就听到酒杯滚到地板上的一声轻响,却不住口,继续道,“将军被人所伤,却不知更多人为将军所伤。正如朝臣眼中只有大败北凉的胜绩,却忘了炎军的损耗一样。”
他极少说话如此直白,不一会便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低声道:“将军能看透这件事,难道其他的就看不透麽?或者将军心中……根本不愿去看呢?”
“好了,”百里霂沈声打断他,忽然上前推开了他的琴台,伏到他面前,极近的对着他毫无神采的乌黑瞳仁,过了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歪枕到他腿边,模糊地说道,“我有些累了。”
紫淮微微抖了抖,却没缩回腿来,他生性不喜与人碰触,在这几年间与这位大将军的相处只在言语之间,从未见他有过这样大喇喇的举动,不由得就僵直了身体。
百里霂却丝毫没有不自在,继续说道:“我有时也奇怪,你明明目不能视,为何却比常人更能看透人心。”
紫淮低下头:“将军怕被人看穿麽?”
百里霂仰着头轻轻点了点:“或许是学军学的关系,用兵之人,总是最忌被人提前看穿布局筹划。”
“所以将军总将心思百般的隐藏起来,无论对何人何事都像谋划战局,让人如何揣测都琢磨不透,”紫淮微蹙起眉,“只是将军若藏得太深,恐怕连自己的真心都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