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尚书大人交代谢大人的事我怎么敢越权呢?啊,时候不早了,怕迟了尚书大人就要就寝了。”
同僚火烧屁股似的上了轿子,后头的仆人们扛着小山似的补品跟了上去,消失在他视线里。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特别想见见樊林。
被同僚挤压算不了什么,只是最近整个人似乎莫名变得娇贵起来,有点不如意都很想找樊林说一说,果然得寸进尺起来了。
谢启苦笑着狠拍拍自己的脸,掀袍转身离开。
若单论罪行,容家实在不需落得这种下场,只是每场杀鸡儆猴的把戏里总会有那么点需要牺牲的贡品,圣上负责动嘴,他负责动手,午门斩首那天,被处腰斩的男人往他脸上狠唾一口,嘶声裂肺咒骂道:“谢启!枉你在刑部十年竟然这样不分轻重——你眼里还有没有庆国法典!做这么绝,你会遭报应的!”
谢启眉头狠抽一下,反手抹掉颊边唾液,面目表情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离行刑还有半柱香。”
“哈哈,狗官,你以为你最终的下场会比我好很多吗?谢启,枉我以前还信你是朝中所剩不多的清流,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是,不过也只是一条狗而已。”
狗官,非他也,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不是没争取过,但若圣上会因为他的只字片语就心软,那皇上又怎么会是皇上呢。
眼前的男人不会不明白,只是将死之人,总还是需要发泄的。
容大人在得势的时候在京城里结交了许多朋友,到失势的时候却没有半个出现在刑场上,围在刑场外的都是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们,好像过年时的戏台似的,他们在上头唱,百姓在下头围观,甚至不用花一个铜板。
谢启眯眼看着那半柱香最后的香灰被风吹散,对侩子手使了个眼色。
“时辰到,行刑。”他负手而立,任官袍逆风滚动,叫喧不断。
男人顿时屏息住呼吸,痛苦闭上了眼。
侩子手熟练地拔刀,磨得发亮的利刃一瞬间刺得他瞥开了眼,这一转,顿时让他心跳一顿。
在那一堆人头攒动中他瞧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热血滚溅到手背上,谢启毫无他感,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方向。
他没想到樊林会出现在这里,因为离的实在是很有些距离,他怎么也看不真切青年脸上确切的表情,谢启嗓子眼哑了,虽然已经感觉到一些血从指尖上往下滑,可还是动弹不得。
被在乎的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就像君子做贼窃书被抓一样让人羞耻,好像杀人者都是他一样。
“大人?谢大人?”
他听见下属的声音,压住胸腔滚起的彷徨,接过手帕捏在手心里,等再抬头的时候人群里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樊家和容家并没有太多的利益关系,他主审这个案子,若樊荣两家有猫腻他又怎么会没防备,如果不是因为容家的关系,那樊林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谢启努力描绘回想刚才自己的言行动作,会不会冷酷暴虐到让青年觉得恶心畏惧?
他真的,真的只是个跑下手的卒子啊……
失魂落魄回府后并没有见到青年,他开始还以为樊林至少会捎个信过来,解释一下为什么午时会出现在刑场上。
谢启脑子里已经分析出十九种可以说得通的答案,他一边拼了命的用毛巾搓擦脸颊上那处被人唾过的地方,一边继续苦苦思索樊林出现在那儿能有的原因。
铜镜里的人还是英俊的,除了脸上搓破皮的那块红肿和眼里散布的血丝,一切都还好,至少不会让他觉得泄气。
晚膳的时候他还没等到樊林,只好自己独自赶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出府,朝刑场方向奔去。
入夜的刑场里早没了白日的热闹,萧索寒气连带着所谓的怨气死气也就一下子涌了上来,谢启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扛着数个麻袋,轻手轻脚的下马车。
给这些人收尸,也是他唯一能尽得心意了。
他也曾经很天真的想过,自己坚持这么做几十年,到时候下黄泉见阎王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给自己多积点福泽。
况且……那人最后骂他的那一番话里,其中几句微妙的让他觉得有几分受宠若惊。
打着不太亮的灯笼,他多半是借着月光才找到今天行刑的地方,尸体还在,血已经干涸了,他鼻子里塞着避腥的东西,将几具尸体慢慢拖进麻袋里,打算直接埋到京城南边的乱葬岗里。
容大人,你我真是无冤无仇的,要怪……你就唯有怪圣上了。
但人家圣上有龙气护体,您还是快快打消这种念头吧。
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谢启才拴好麻袋口的绳子,还没拖几步,就隐隐察觉到有脚步声从黑暗里若有若无的传来,手里拖着尸体,饶他向来不惧鬼神,也免不了心里发虚起来。
“谁在那?”他放下麻袋,厉声发问。
来人一身素黑连帽大袖长披风,放下连帽后就露出了脸。
“是我。”
谢启一滞,以惊讶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人,他能在事后推测樊林出现在刑场的无数种可能,却一下子想不到任何秦敛来这里的原因。
“我——下官这是——”谢启笨拙的找不到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这种不能解释成饭后消食的运动吧?
“我就想,你今晚应该会来。”秦敛顿了顿,语气似乎有些怀念甚至纵容的意味:“果然是这样。”
他唯有讪笑几声,以示对自己死心眼做法的嘲笑。
“秦相真是料事如神。”
这话一出,他就觉得自己跟那日讽刺他的同僚似地,好像有些酸,于是立马转口:“秦相这么晚找下官,不知是有何事?”
秦敛视线停留在麻袋上,一直揣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指了指:“现在是要运去哪里?”
并不是质问或者其他不好的语气,这好歹让谢启觉得没那么别扭,他垂头道:“乱葬岗而已。”
“我跟你一起去。”
“咳……那种地方,秦相您去了只是沾晦气而已。”
秦敛似乎有些怕冷,又将披风拢紧了点后,径自往谢启马车的方向走去,“走吧。”
真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你一个人搬得动?”
“练多了力气自然就有了。”
秦敛一副要与他叙旧拉家常的架势,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句句回答。
并不是怕秦敛什么,而是他真的摸不透眼前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玄,真玄……
“以前你我力气差不多,现在我身体已经不如你好了。”
这倒是事实,刑部重活多,他又是天生注定的劳碌命,就算以前是金贵的大少爷,磨久了什么力气也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