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呢,他想,那年关越才大二,学习任务很重的,也是对方亲口和自己信誓旦旦地说,寒假有很多功课,其中一项需要到外省去取景……
去外省取景。
他的思绪猛地一顿,关越少年时期撒过的谎在年近三十的江尧面前无所遁形,那年声称自己很忙、不在龙青的关越,真的只是去了外省吗?
他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气,来自一旁没说话的席泽,对方小心地拈起一块落在自己脚边的瓷片,丢进垃圾桶里,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在这时开口道:“袁芷兰是真的以为你和关越对彼此一往情深,她拉我二哥出来混淆大家视线,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要让你和关越没有善终,她觉得关越会因此和你离婚,毕竟没有一个真心爱过的人能接受另一半有个类似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后面的话,不需席泽说,江尧也懂了:袁芷兰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场婚姻竟然真的如她向八卦小报编撰的那样,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益纠葛;关越当然不会为沈临瑜的事情就和他离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尚且还有婚约在身,而另一方面的原因,他在刚刚也知悉了,原来关越早就知道沈临瑜了,在他从没有意识到的一刻。
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终于顺着席泽的话慢半拍地出现在他脑海:关越肯远渡重洋来见他,大概是喜欢他的,并且,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但是——
他伏下身,紧紧攥着心口的一点布料,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汇入地面茶水聚成的小小水洼: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被爱竟然也是这么痛的一件事情。
二十岁的关越满怀欣喜来见他,却只见到他和另外一个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即使他明知真相不是如此,在这一瞬间,也感同身受地觉得好痛。
为什么不问呢?为什么不追上来,问一问他身边的人是谁?
他甚至在这一刻涌上一些稀薄的恨意,怪关越是个这么倔的小孩,宁肯自己悄悄离开,然后怪他、生他的气这么多年,也不愿意在那时就上前和他说一句话。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怨恨其实毫无缘由,如果真的要细数让他和关越走到今天这步的罪魁祸首,那么他自己本身也就是其中一个,是他的软弱和隐瞒,让这个误会一重重地加深;他和关越都有错,也都没错,怪只怪命运太残忍,不肯给他们一个彼此都恰好在坦诚的时机。
“江尧,”泪眼迷蒙中,他看到席泽仍然在看他,目光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可怜,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外的谁,“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在我这里悔过的,如果你觉得这些年和关越错过的时间太可惜,那你应该立刻去找他,在我这里哭没有用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我对不起你啊。”
席泽声音轻轻的:“我向你道歉,不止是因为袁芷兰通过我和我妈翻出了你和我二哥的事情。……江尧,我必须得承认,其实有段时间我很嫉妒我的两个哥哥,我想人活在世上大概都会难以避免地产生嫉妒这样的感情,尤其是当我发现,他们没有我那样好的物质条件,但仍然生活得比我更快乐的时候。”
“……你不用用那种眼神看我,嫉妒和恨是不一样的,我并不恨谁,知道有些事情早终止在了上一代,也是真的不掺假地希望我哥他们都能长命百岁,我就是单纯地嫉妒他们有彼此可以依靠,后来还能遇见你,而我身边却谁都没有。”
“‘为什么留下的不能是我呢,我妈当初带走的怎么偏偏就是我呢’,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你出现在我大哥他们的生活中之后我就更想不明白了,明明我才是那个他们亲生的弟弟,但是什么也没得到,你这样一个和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仿佛你才是他们的亲兄弟。”
江尧的眼泪已经止住,唯独剩眼角还有一抹湿润的红,望过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席泽不看他,眼睫垂落,盯着一地狼藉,半晌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所以,有段时间我讨厌你。但后来我就不太这么想了,我在国外看到你们三个的消息,看得越多,就越发现你比我更适合成为他们的家人,甚至和袁芷兰达成约定后的有几个瞬间,我真的想按她说的做,我也想试试被你这样的人照顾是什么感觉,毕竟我哥他们都试过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那时候你身边就站着关越了,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当年在街头看着你和我二哥走远的那个年轻男孩,我那时候还没看出来你和他是什么样的关系,也不知道你和他的误会解除了没有;后来我就渐渐发现应该是没有,可我也没立刻找到你去说——好吧,由此可见,江尧,我应该还是讨厌你,可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对我好过吧,我排队都排不上。”
“对不起,江尧哥,我为我和我妈故意的或者是不小心做过的一切对你不好的事情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席泽忽然变得很老实,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等到我死了,也会保佑你和关越百年好合的——如果我另外两个哥不跟我抢这个活儿干的话。”
“……”
江尧沉默了很久,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大约过了两分钟,席泽状似无所谓地抠弄自己手指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他小心地抬起头,像不亲人的流浪猫,想要观察自己面前的这个成年雄性人类的状况,然后,就到江尧犹带哭腔地骂他: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哥一样烦人呢!”
简直汇聚了沈临瑜和沈临珺的所有缺点,到底是怎么在国外无师自通的?
沈学长果然说得很对,他的所有弟弟都一点也不可爱!
“……?”
席泽猝不及防,被骂得一惊,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你凭什么骂我”,比头次见面的沈临瑜还不服,江尧越看越来气,抄起旁边的报纸卷成筒敲他脑袋:“你不是觉得你没享受过你哥他们的待遇吗?来,就是这待遇,你羡慕?你嫉妒?你二哥十八岁还得挨我揍呢!”
江尧下手不重,但是席泽彻底被打懵了,他愣愣地捂着脑袋,余光看见江尧把报纸放下、站起身,随后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像看见什么拆家的小猫小狗,还有点烦地翻了他一个白眼——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被别人翻白眼,以前都只有他翻别人的份。
“我现在要去找一趟我老婆,很急,”江尧说,“你就在家待着,不要乱跑,等我回来再和你好好算账——你们家这件事是统一的吗?必须得把死不死的挂嘴边是吗?”
“我……”
“行了,别说了。”江尧懒得听,直接将话打断了,走到门口,才仿佛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席泽,别觉得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从来没人忘记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