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戴着戒指。”
她收起了匕首。精致的凶器在她的指尖绕了个圈,回归腰间的匕鞘之中。而后灰卫迎上洛根的目光,浅色的眼睛在背光处几近乌黑。
洛根没有接下她的话,而是追问道:“你很爱他?”
“爱他?”有那么一刻,洛根以为灰卫是笑出了声,但她没有。女精灵只是扯了扯嘴角,可笑容迟迟未到,“我在婚礼举行的前五分钟都在考虑如何才能逃离嫁给一个陌生人的命运,你说我爱不爱他?”
“我几乎都快忘记我的未婚夫长什么样了。”就在洛根拧起眉头,想要说什么时,灰卫继续开口,她的声线很平静,平静地如同讲述的不是自己的过去,“当然那也不重要。他死的时候我很愤怒,可同时又悄悄地松了口气,至少我不用结婚了不是吗?”
“那加入灰卫可算是如了你的愿。”
“我从来没说过不是。”
她不像城市精灵,相貌倒还是其次,洛根指的是她的身手和性格。倘若城市精灵都像她一样杀伐果断又不择手段,那他们如今在费雷登的地位也不至于如此低下。也幸好城市精灵里只有这么一个灰卫,洛根阴暗地想,城市精灵的现状很好,对王国,对人类而言都是。
“所以你留着婚戒不是因为思念过去。”
灰卫挪回目光,看向她的右手。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开口,直到平板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困惑和犹豫的情绪。
犹豫,这真稀罕,她对着自己和暗裔痛下杀手时可没有犹豫过。
“离开侨民区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真的成为了一名新娘会怎样。”她侧了侧头,声线难以辨明,洛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在对自己对话,“嫁给一个铁匠的儿子,在那个寒酸的圈养之地度过平庸的一生,就像是每个住在城市里的精灵一样。待到年迈之时,又会如何看待自己逃婚的冲动,以及对野精灵的向往?”
“如果你不是灰卫,未必能活到年迈之时。”洛根不咸不淡地提醒道,“被卖去德凡特,或者死于瘟潮的可能性更大。”
灰卫毫不客气地一翻白眼:“听到你还能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我很高兴啊,洛根。”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不用客气。”
“这只是个假设。”经他这么一打岔,灰卫又恢复的往日的扑克脸,语气也正常了不少,“在邓瑞姆伯爵的城堡里我彻底杀红了眼,如今回想起来除了满腔的愤怒和疯狂,我几乎不记得具体过程。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对我来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至于婚戒……戴着它是为了提醒我,那些事都真实发生过。”
这让洛根想起他拽着玛瑞克逃亡的经历。
他的父亲,他的朋友,他的同伴,全部为了那个素不相识的王子葬送了性命。在筋疲力尽又不得不死死拖着玛瑞克以防他倒下的路途之中,洛根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要是他没碰到玛瑞克会如何?要是他的父亲把玛瑞克交出去又会如何?时光抹平了洛根的记忆,对于当时的情景,洛根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刻骨的绝望与仇恨。
那时的他只恨自己无法杀死所有带来灾难的奥莱人。
尽管时至今日洛根仍然觉得当年的奥莱贵族们统统该死,可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杀手,的确一语道破了真相。
为何杀死企图凌|辱自己的人,她还在迷茫?
“灰卫,”洛根低声开口,“死亡是一种逃避,这是你说的。”
她没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动,更没有抬头看洛根。
到了休息的时刻,背后士兵们的熙熙攘攘逐渐平静下来,野外的夜晚重归寂静,唯独火焰之中的木头时不时发出的破裂声提醒着洛根时间仍然继续奔走着。
她自己很明白,也正因如此,灰卫才选择留下他的性命。
“总是‘灰卫’来‘灰卫’去,好歹是要一同送死的人,叫我凯丽安吧。”
最终灰卫回避了洛根的话语,转而看向他,那张足够漂亮的脸上难得有几分应有的放松神情闪过。
“以防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名字。”
☆、第八章
洛根尤记三十年前,戴恩河畔上,飞龙张开翅膀,自兵刃相接的反抗军与奥莱军头顶飞过的情景。灭绝许久的龙重现大地,甚至于费雷登最后一场战争中腾空而起,即便洛根不相信神谕与宿命的存在,也免不了怀疑冥冥中是否早有安排。
而三十年后的如今,同样是退无可退,同样是最终一战,甚至同样是有龙的存在,紧握剑柄的洛根,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命运即将偏转的感受。
唯一不同的是,站在他背后的人,已不再是玛瑞克;而那头龙,也绝对不是普通的龙。
从没见过如此多的暗裔,从邓瑞姆的城门杀到塔顶,洛根几乎全身都沾满了腥臭的暗裔血。灰卫……凯丽安也是如此,娇小的精灵在看见那头龙时笑出声来,她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敌人的血,短剑与匕首于她指尖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调转方向:“这可不是我宰掉的第一头龙。”
这也不是洛根第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伤痛,挣扎,阴谋和死亡。回想整个人生,洛根能够记起的只有这几个冰冷冷的词汇,他习以为常,举起剑刃的双手从不迷惘。就像是昔日戴恩河一役在进军之前便隐隐察觉到了最终的胜利一样,如今面对大恶魔,他知道获胜的最终会是灰卫——只是当初的预感来自于他和玛瑞克肩并肩的信念,而此时,负担起费雷登的人却不是自己。
听到凯丽安尖锐又放肆的笑声时,洛根击倒面前的暗裔,扭过头,他看到年轻的刺客一身是血,纯白的头发因此变得乌黑,她捡起了不知是哪个战士倒地时松开的大剑,那剑身几乎比她本身还要沉重,拎着大剑的她一个俯身躲过大恶魔的攻击,扭头跳到了它庞然的身躯之上。
一开始洛根以为她的笑声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他就看到了凯丽安的面庞,她俊俏的脸上满是血污不说,还的的确确挂着嚣张的笑容。
洛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女人终于疯了。
大剑直|插大恶魔的头颅,腐烂的血液溅满整个塔顶。
这一刻来的不早也不晚,不算容易也称不上艰难。直到龙形的身躯倒地时在场所有还活着的人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完了?眼瞧着要驱使瘟潮吞并费雷登大地的大恶魔,仅仅凭借一把灰卫并不擅长操作大剑,便将它击杀在邓瑞姆的至高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莫瑞甘。
那个一直站在阵线后方的女巫,用能称得上匆忙的步伐与洛根擦肩而过。随意他也反应过来,跟随着她的脚步走到大恶魔的尸首前。
莫瑞甘拿脚踢了踢躺在一侧的凯丽安,洛根提心吊胆地看到生死未卜的精灵艰难地抬起手,挥开女巫的鞋尖。
很难说洛根此时是什么心情,是该庆幸获得胜利的同时他和灰卫都还活着,还是该遗憾这个搅黄了自己所有盘算与计划的女人依然没死。在他的视野之内,莫瑞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凯丽安,女巫先是得意地勾了勾嘴角,而后她又拧起了眉头,转过头寻觅到洛根的存在:“扶她起来。”
显然女巫自己并不希望几乎是个血人的凯丽安脏了她的裙摆。洛根走向前,一把将躺在地上筋疲力竭的凯丽安捞起来——然后,在暗裔血的腐臭味道扑鼻而来时,洛根也嗅到了鲜血的气味。
他扶着凯丽安后背的手挪了挪,满手殷红落入眼帘。
洛根这才注意到灰卫的后背开了个手臂长的口子,她的轻甲显然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攻击,破裂开来的薄薄金属直接没入绽开的皮肉里。
“怪不得这么急着给它最后一击,”荒野女巫蹲到灰卫的面前,毫不客气地攻击道,“生怕别人抢了你的功劳啊,英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