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怹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你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牌照。
「那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便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没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甚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皮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些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他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甚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和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牠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牠为甚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些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甚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告诉他?」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甚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由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