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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新传(75)

作者:张恨水 阅读记录

郝思文到了树林子里以后,只觉自己身上的汗水,由脊梁上阵阵涌出,衣甲却已湿透,盔下的汗珠子,分披了两脸,把髭须都浸湿了,他在马鞍上喘息着,心里兀自在思量怎地冲锋出去?看看林子外那片平原上,东西两边的黄尘,在半空里转动,全向树林这里围绕,几乎要合流到一处。正自沉吟着,戴宗策马由阵后赶来。他也喘息了个不住,隔马伸过手来,抓了郝思文衣甲道:"金兵处处设伏,车轮般来战我,我们如何冲得出去?"郝思文道:"金人倚恃了他的人多,正是恁地来纠缠我,小弟避到树林子里来,正是不愿遭那毒手。现在已到酉牌时分,杨雄在南路的接应兵马,必快来到。那时,且看金人如何应付,觅了个机会,再作打算。于今且顺了这林子,缓向西南退。金兵若逼近时,便在林子里用箭射他。"戴宗由松树缝子里望出去,见西边天红云匝地,太阳已经去地只丈来高,金兵践踏起来的浮尘,将金黄色太阳映着落在浓烟一般灰焰里,带着几分苍茫。金兵却不逼近这林子,半空里浮荡了连串的旗帜,像大小矗豸翻腾。人马半露在平原上,倒是排钉也似钉在地面。这些情景都好像有一场大厮杀,正在等着。忽然西角上号炮连声,顺风吹来。风里面隐隐传着鼓角之声,正是中原节奏。郝思文回头向戴宗笑笑:"这正是我们接应兵马到了,我们益发向西迎接上去,教金兵摸不着虚实。"说着,挥动红旗,冲出了林子,向奔大名的小路上冲过去。不到四五里路,便见金兵散布在平原上,由北向南,正和打着杨字旗号的宋军纠缠在一处。这里是金兵一支小队伍,人数也不过与杨雄兵马相等。郝思文这部人马杀到,他们不肯受两下里夹攻。后阵敲着铜锣响,前锋就撤退向北去了。杨雄在那边阵上,看到自己人马旗号,便首先一个打马迎上前来。马上先遇到郝思文,因便叫道:"厮杀了这半日,贤弟为何却倒杀转来?"郝思文等他人马走近来,才低声道:"东路村庄树林,不问大小,都是金兵埋伏了。若要明闯过去,受他层层截击,必是老大损折。现在太阳已要落山,权且找个落角处,让弟兄先歇息一会。他们都渴的慌,只是捧了树枝上残雪吃。"杨雄将枪尖向南指道:"那边两里路左右,有个荒落的庄子,且先到那里击一会也好。"郝思文便依了他,指挥人马,向南边村庄上开去。

到了那里,天气已十分昏黑。虽是这里人民都已逃难去了,寨墙却还整齐。郝思文进得庄来,先下令开了庄门。与杨雄、戴宗找了一所民房,亮起灯火来,一面下令让弟兄们借了民家炉灶,烧些热水,以便咀嚼干粮。一面计议恁地冲破金兵重围。商议了许久,杨雄两手一拍,忽然站了起来,因作色道:"说不得了,小可舍了这腔血,让二位冲出去。再等个更次,小可装个偷营模样,去扑这正北金兵占的两个大庄子。趁他和我厮杀,二位向东突围出去。"郝思文道:"却不是难为了兄长?"杨雄道:"不恁地时,我们第一拨人马便冲不出去,大军东行的计划,全盘施展不得。"郝思文低头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只有恁地。"到了二更时分,西北角上喊杀声大起,却是卢俊义大军,也冒夜向东袭来。杨雄正在民间搜得一瓮酒出来,拨开了泥封,拿碗舀了,站在灯火下吃。便把碗掷在地上,向郝思文拱手道:"只这

便是时候。弟兄们喝了热水,咀嚼了干粮,精神也恢复起来。各自分手厮杀罢。二位杀出了重围,必是放两把火通知我。"说毕,提起靠在墙上的金枪,便出门去。他本部人马,已是装束妥了,开了庄候令。杨雄仗了三分酒意,出了民房,跨上站在门外院落里的战马,揽了缰绳,自在队伍前面走。紧跟随他的两位旗牌,将枪杆挑起两碗红纸灯笼。这便是号令,他手下千余儿郎,都跟了灯走。郝思文等他去了半个更次,也点齐了二千余马队,出庄向东北角飞奔。这是月的下弦了,残月兀自未曾出来,寒风呼呼吹过原野,将满天铜钉也似的星点,刮得有些抖颤着光芒。看天脚下,由西到东,沿北面拖了一条线,全有灯火之光,断续在地面上露出。每个灯火里,都有更鼓声,那金兵占据的村庄,和安设的营帐,总有二三十里路长。郝思文不敢亮起灯火,只是自己在队伍前领路,让后面骑兵紧紧的跟了走。约莫走到十里路,后面又发生了一阵喊声,同时,有几丛火光,在地面上映出,正是杨雄兵马,已和金兵交手。料得金兵正注视那里。益发领了队伍飞奔。前面正是先前穿过的树林,明知那里无伏兵,且绕了这树林子边上走去,也好掩蔽了些行径,免得被金营察觉了。谁知这里马队走近了,那林子里传出梆声,突发一阵乱箭,由侧面射来。郝思文骑在马上,便觉得有四五枝箭射在身上。虽是有了厚甲蔽了身躯,还有一箭透过了厚甲,射在肩上。当时便有一阵奇痛,直穿肺腑。但是跨下这匹马,还是照常奔走,似乎不曾中箭。他想自己是个领队的大将,蛇无头而不行。在这箭雨底下,小有停顿,折损的人马更多,只是兜了马缰,拚命狂奔。沿北一带金营,都惊动了,胡笳狂鸣,各处报警的火箭,千百条流星也似,向东南角飞射。那正是指示了宋军的方向。郝思文紧咬牙关狂奔。暗中听得后面骑兵行动,时有参差停顿,料着中箭翻倒的不少。更怕挫折士气,头也不回看一下。一口气便跑了二十余里,这时迎面小半轮月亮,像只银梭在地面上升了出来,混茫的寒光,照着旷野无人,分明是去金兵己远。便勒住了马,将队伍停住。回头向身旁随骑道:"快去请了戴将军来。"戴宗听得呼喊声,策了马向前来,喘息着道:"幸是已出了重围。"郝思文道:"戴兄,我已中毒箭,奇痛不能忍耐。幸是不负将令,望兄长带了弟兄们就在附近驻扎,好和后面大军呼应。并望转告张总管相公,宋公明哥哥,请转奏朝廷,郝思文虽是失土之人,今日却为国家出了这最后一分力了。"说着,右手便回到肋下去拔佩的长剑,待要自刎。戴宗看到,隔鞍便两手来扯住。郝思文身子歪斜,大叫一声,撞下马来,便为国尽忠了。戴宗也来不及伤感,着小校们把他尸体抬在马上,负了向东走。一面着人在枯树林下,干草堆上,分别在容易燃烧地方,放起火来,正是向后方报信,说先锋已冲出重围了。

那边牵制金兵的杨雄队伍,只有千余人马,力量十分单薄,未敢逼近金兵阵地,在一丛小树林子里藏了。那金兵见有几碗红灯,引了一簇人脚马蹄声过来,便擂鼓吹笳,调了队伍准备迎战。但不知这边宋军是何种行径,也不肯向前混杀。相持到残月升起,东方火光涌起,有几十团烈焰升上寒空。杨雄看了,便把带来的红灯,分别挂在树上,悄悄引了人马,绕出林子南方,仍由出兵的来路,奔回大营去,以便和大军联合一处。原来西北角喊杀声突起的地方,这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之声,后又起来。杨雄料着是卢俊义的大军,正催动了向东进,正和金兵厮杀,便丢开了大路,由野地里直向那边扑去。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已经大亮。原来的那片红光这时变了满田野的烈焰,烟雾腾腾地,在面前拦遮住了眼界。隔了烈焰,见自家旗帜飘荡。烈焰东边,有一条干河,金兵像排班似的,临河排下了阵式,前面是步兵,后面是马兵,再后面是车辆旗帜,正是堆排了三层。不擂鼓,也不吹角,只是挡了去路。遥望西北两面,也露旗影子飘荡在天空,只有这南向一带路,并不曾有金兵。杨雄带着这转战一夜的千余兵士,向自己阵地里去。到了那里,却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镇。宋军旗帜由寨墙里伸出,却还大小排列整齐。村予外几间茅屋。和一些秫楷堆、柳树林子,都被烧焦了一半,兀自冒着黑烟。杨雄见正东门上,竖着卢字大旗一面,料着卢俊义在这里,便引了军队,径向前叩门。只见燕青手提长枪,骑了一匹青鬃马迎上前来。在马上唱个喏道:"都统制特着小弟来接兄长入寨将息。"杨雄见他脸上染了两块黑煤烟。蓝战袍上。烧了好几块窟窿。便也唱个喏道:"小乙哥辛苦了。"燕青道:"厮杀了一夜,这贼兵只是将马队在四处放野火,前面隔了条河,冲近了,那贼便在向河那岸用箭来射,冲不过去。后方四周是火,他正看得清楚。所幸我们也有准备,退进这镇上和他们巷战。那贼兵箭射不着,马匹又冲撞不动,才把那些过河来的贼人杀退回去了。"二人说着话,进了寨门,杨雄见街头巷口,兀自纵横躺着死伤的人马。杨雄在马上传令副将,引着人马去街后将息候令,自己下得马来,和燕青步行到人家门首一片打麦场上,来见卢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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