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域向曦地融合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在迅速消逝。
“你还好吗?”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云之墨浑身一怔,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所以没立刻转身。
宁卿一直跟着他,所以在看见云之墨离开潼州直往行云州而来时,宁卿便立刻追上来了。
见他跳入曾经的封印之地,宁卿以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心中有隐秘的期待,也有无限委屈。
可云之墨来到封印之地,看见轮回泉的那一瞬就一直沉默着,动也未动,宁卿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惊慌悲伤的情绪里,就连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也未发现。
宁卿甚至觉得,哪怕在她出声前,有人从他背后捅他一刀,他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感受到周围的苍凉,宁卿问道:“司玄,不要难过,我们皆已尽力,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弥补这一切的。”
若不是云之墨的苏醒与挣脱,如今的司玄还是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壁,鬼域中的魂魄不会哀嚎,曦地九州的百姓也不会被黑暗笼罩,至少一切都维持了表面的宁和景象,而非如今这般残败混乱。
宁卿以为他想起了一切,所以才会替如今的曦地与鬼域难过,她想去安慰对方,但司玄从来坚强,便是悲伤也不显于脸色,宁卿从无安慰对方的机会,如今说出的话,也显得那么苍白。
可这些话,到底是枉费唇舌。
云之墨从未觉得如此无措过,甚至于宁卿就站在他身后,远超过他心中界定的安全距离,却仍给不出半点其他反应。他脑海中反复闪过的画面,皆是奚茴的脸,云之墨忽而想起就在今天早上奚茴还说想吃瓷鱼镇的鱼生,她眉眼弯弯地问他待到他在晏城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后,他们能否再去一次瓷鱼镇,尝尝鱼生,顺便尝尝烧花红。
云之墨知道,她想吃鱼生是真,却更馋酒。
而他带奚茴前往晏城的理由,于这一刻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了。
若她的性命与轮回泉绑定,云之墨又要如何去救她?
见云之墨久久没有回话,宁卿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司玄?”
这一碰,叫云之墨坚持着的理智彻底崩溃,他用力挥开宁卿,袖中的命火瞬间点燃于轮回泉的上空,在他身侧形成了几层火圈,远远将宁卿隔绝在外。
“我说过了,我不是司玄!”云之墨知道,他是在寻找一个出口泄愤,因为他也不知如今自己要如何去做,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突然明白过来,致使奚茴走向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他十年前藏于奚茴的引魂铃中逃出了问天峰,又用十年的世间夺走了这具原本属于司玄的身体。是他将司玄从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壁,化成了自己的身躯,是他为了自由放任世间颠倒,众生苦难。
而奚茴的命,就在她离开凌风渡、离开行云州开始步入倒数。
鬼域向曦地融合得越快,她便死得越快。
得知真相后,他又能如何呢?
云之墨其实早有猜测她的特殊,只是他从未真的去追寻过奚茴特殊的由来,如今想要她活,却也看清了她必死的结局。
宁卿感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狠绝,心中痛楚,又见云之墨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自己困住,无法解脱地浑身颤抖着。
宁卿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难得他回到了行云州,走入她曾设下的百日大阵中,若此刻操纵身躯的仍旧是司玄的碎魂,何不趁此机会,将司玄本身唤醒?若司玄醒来,或许他们还有办法应对曦地即将面临的灾难。
宁卿忍下难过,背后的五彩圣光层层亮起,耀眼的光芒刹那唤醒了沉寂的百日大阵,唤醒她曾设于天坑中的每一道神力,那些神力的光直通向苍穹,刹那于天坑中冲出。
行云州里的众人都能看见这束光,看见五彩的异光冲破了天,将乌云吹散,骤雨逼停,而行云州的地面随之震颤,点点灵光如星芒漂浮,逐渐朝天坑的方向汇聚。
在那百日内云之墨奋力抵抗的阵法,最终还是如枷锁般束缚住了他的手足。
他周身燃火,赤红着双眼看向宁卿:“你想做什么?”
“别怪我,司玄,待你醒来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宁卿此刻倒是庆幸,司玄的碎魂并未动用他体内的神力与她抵抗,否则同为上古神灵,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束缚住对方。
“待你醒来,你便能想起我了。”宁卿眼神中闪过些许不忍,五彩异光夺目,那些从行云州土地里漂浮而来的灵光亦融合在她身后的异光中。
神女现形,以凤雀之羽披满周身,宁卿金色的瞳孔朝苍穹看去,一阵阵咒如钟声敲响,震慑着行云州里每一个人的心。
命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云之墨看向双手上的束缚,枷锁如冰,刺痛了他贴近心口位置上的那根肋骨,那本是他抵抗住百日大阵,彻底成为自由身后封住的上古咒印,如今又即将被大阵唤醒。
是他自己没有防备,却落得如此被动的地步。
便是没有司玄的神力,他也不是不可以与宁卿对抗,六万多年的苦,云之墨不想再感受了,不论如何,他也不会让自己重新成为司玄情绪的附属。
无数鬼魂的命火成为他的利刃,那火势以疯势朝宁卿燃烧过去。
宁卿震惊他居然还有反抗的心思,更震惊云之墨既已身陷阵中,怎么会还未将司玄唤醒?便是司玄的碎魂不认她,却也该在这个时候记起她了,也该记起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时光。
宁卿不信他真忘了她,也不信司玄真的移情别恋,更不信她与司玄数十万年的相处,到头来抵不过他与一个凡人女子在凌风渡中的十年。
宁卿缓慢闭上了眼,她将双手捂在了心口位置,将她与司玄的回忆灌入了那一丝丝神力中。五彩的圣光化作千丝万缕的线,无孔不入般缠绕在云之墨的身体上,又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像是要逼他回忆起他与宁卿的过往,将他拉回了苍穹之上,拉回他特地为她而造的红枫林中。
那些回忆,对云之墨而言并非陌生,他生于司玄的灵魂深处,在他还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时,那些记忆也时不时闪过他的眼前,像是记录了旁人的爱恋,记录了司玄与宁卿彼此信任又暧昧的一生。
他们从未捅破过那层喜欢,唯独有过一次,在宁卿说司玄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时,踮起脚尖想要亲吻他,又被一片恰好落下的红叶挡住,阻拦了那次唯有凡人才有的欲。
神明的爱很简单也很纯粹,他们生来只被赋予爱苍生,爱众生,爱这世间一切生灵。他们对苍生万物没有欲,所以他们也没有苦痛,没有遗憾,更不会有不甘心。
越趋近于人,才越于心中生出了诸般情绪,那是独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可那些成为人的情绪,都不是司玄的,云之墨清楚地知道,那是从他睁眼时于他心中所生,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司玄的一丝游移与不甘而生,却也更知道,他与司玄绝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