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谪仙记(82)

男孩子如释重负,小心翼翼把硬币放入我掌心,手指灵巧的避开了肌肤接触。

冰凉甘苦的液体入口,我觉得心头原先郁结的负重感渐渐散去,怪不得江当初那么爱饮咖啡。

呵。

我忽然怔住。

是从甚么时候起,我也有了喝咖啡的习惯?

性情变得犹疑、退缩、困顿不堪,连生活习惯都悄悄改变,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复当日模样。这一切发生的这么隐秘而又这么自然,让人无从发觉更无从回避。

要到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看清楚――原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甚么是可以维系不变的。

千年的习惯也不过一朝打破。

我的生命一早冲开决口,只是因为原本一片空白,无所流逝,所以毫无察觉。

而如今,早已沧海桑田。

尘埃散尽。

翡翠居门口,洛宇静静等候,眼瞳微微凹陷,须影青青,容色憔悴,不知道已经等候了多久。

看见我,他脸上似有波澜掠过,眉睫深处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华,嘴角却挂起一缕微笑。

我心灰意冷,撒手放弃。

温暖的嘴唇落在鬓角,我听见他语声低且暗哑,“求你等我一个月。等我出差回来。燕七,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机车的轰鸣声早已远去,可耳边依旧隐隐风雷。

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画笔,是刀叉剑戟,一下一下用力挥去,砍断看不见的荆棘和羁绊,砍出一条洁净路途,可以带我一路行去,毋需犹疑。

一张又一张画稿轻轻飘落,渐渐叠起,凌乱中又有奇异的韵律序列。

那么浓重滟潋的色彩,它们真的是出自我的手下么?

五色斑斓杂陈,映着晴好的日光泛起眩目的霓霞光晕,鲜艳饱和炽烈的几乎灼痛了我的视觉神经。

我颓然松手,饱蘸颜料的画笔嗒然跌落,粘稠湿润的蓝紫色颜料呈放射状溅开。

大哥,小段,你们在哪里。我已经忍至极限。

“坚持啊。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时候在昆仑之颠和底下的罗刹斗法,小段总是暴烈过激剑走偏锋,每次情势危急堪虞,我就这样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小段有我。我有小段。我们有大哥。

每次都觉得不堪重负已是极限,可只要多坚持片刻多忍耐一分,我们互相扶持,聂少也及时赶到,总是可以躲过那一劫。

总是可以撑过去。

可现在,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咳咳……”有人清了清喉咙,“你还好么?”声音压得很低,带一点酽酽的颤音。

我茫然转头,鸢一手抵住店门站着,阳光自玻璃上反射折回,如一束锐利针芒直刺眼底,渲染出一个金光璨然的世界。

我恢复平静,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女郎,看着她噙着一丝轻忽笑意逐步趋近,看着她漫不经心一页一页翻看淋漓艳丽的画稿,看着她渐渐敛去了笑容而变得肃颜谨然。

然后她扭转了面孔,目光落在那幅草草而就却充满张力的蓝紫色鸢尾图上。

只见她的瞳仁陡然收缩,眼底一片苍茫。

在我静默的注视下,鸢终于惊觉,她后退两步抬头看向我,毫不避讳,眼神犀利,好像要把我整个人洞穿般一寸一寸挪动着的细细打量。

对峙半晌,她忽然转身匆匆离去,十分钟后又急急返回,怀里抱了半打喜力。

“嗨,今天休业怎么样?”她径自翻过店门上“CLOSE”的牌子,回身抬手撸撸发稍做了个漂亮的仰头姿势,“瞧,天气这样好,最适合喝酒聊天。”鸢说着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明亮的光线下格外耀目。

这样的行为要求实在出人意料,我愣了一下,看着那张干净纯粹的笑颜,感觉不到任何的敌意,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酒液冰冽,入口微苦,然后有薄薄的清香层层化开,仿佛漫山的鲜花同时绽放,又仿佛重重麦浪随风推开金黄色的无垠波澜,即轻盈又壮丽。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变化,它在很长时间里迅速侵占了身体大多数知觉细胞可抵的探察范围。

我从来也不知道酒的滋味原来可以这样变幻多端。

半打喜力很快耗尽,我索性将冰箱里原先窖存的啤酒、香槟、红酒尽数取出,鸢大笑。

“帅!”她说。

这之前我们一直沉默对饮,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偶尔对视一眼,会发现对方的眼瞳中宝光流转,而那只是阳光的杰作,和情绪无关。

“嘿,燕七,”鸢很自然的唤我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曾经一个礼拜差不多啤酒充饥,因为身上的钱如果吃饭就不够喝酒……”她笑嘻嘻的眨眨眼睛吹声口哨,“可如果不喝酒我干脆饿死算了。”

我忍不住也笑,“后来呢?”

“后来?当然,我没有饿死。很走运,我终于在车厂找到一份工。妈的,那真是份牛工,”鸢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一直到离开,我都没能把铃鹿逛一遍。”

“铃鹿?”我在脑子里搜索,“近畿海岸线上建有一级方程式赛车场那个?哪间车厂?”

“Honda,做小工,”鸢显然很高兴我对那个地名并非一无所知,“不过无所谓,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触那些赛场下来的伤残机车,我师傅修车技术一流,我因此沾光飚过不少好车,可都是新款咧!”她这样说着,听起来很有点骄傲的意思,可语调并不轻快,脸上也无欢颜。

我看住她,她忽然收声,安静的回望,嘴角慢慢抿起,好像有千言万语,只欠一个疏通的渠道就会汩汩倾泻而出。

“鸢,”我温和的说,“为甚么要勉强自己呢?”

鸢轻轻笑了,“是呵,真傻,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想通。”她妩媚的偏过头,午后的阳光罩住她的脸庞,那张脸庞已经隐约透露风霜,眯起的眼尾有细细的纹路,皮肤薄而苍白。

“好刺眼。那天的阳光,”她喃喃的低语,“也是这么刺眼……”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那天我并不想自杀。”

“我只是太伤心。只是这样而已。”

“出院以后我决定离开,我去了北方,两年以后去了日本。”鸢轻描淡写的带过那两年,“那是个扭曲的国家,适合我这样扭曲的灵魂。”她笑,“真好笑,在一个最容易堕落的国家里,我却吃尽苦头也不肯选择堕落的生活,哈!”

“我一心想当个赛车手。我对自己说,鸢,有一天你要走进WGP赛场。”

“我终于明白洛宇的肋骨是怎么断的,在赛道上人的身体脆弱的就像泡沫,它们轻易瓦解。噗!就这样。”

“可我都忍下来了。我甚至闯进全日GP250八小时耐力赛的前八名,你知道这意味着甚么。我和车厂签约成为一名正式车手,看起来一切都在变好,离我原先的目标愈来愈近。”

上一篇: 步步生莲 下一篇 一事能狂即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