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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69)

作者:飞樱 阅读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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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哭了。在方等面前,像个什么样子呢?”萧绎忽然开了口,语气反而十分平静。

“陛下眼下正被侯景逆贼围困在台城里,陡起变故,安危堪虑;也未曾见你如此悲痛过。在这样的乱世里,这种生离死别,不是很平常么?这是根本无法避免之事!你……”他哽了哽,长叹了一声,道:“徒然牵挂,伤悲无益!”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缓过一口气来似的说道:“果真跟我想的一样……我们都早已不复当年的善良,世诚,这一点上,我们居然很像……哈哈,多么可笑!可我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情,做不到你那样狠心……所以我仍旧会伤心,会愧疚,会自责,会悲恸……世诚,我但愿老天能够结束这混乱而荒谬的一切,好教我或方等,不会有一天必须要变得这般无情!”

萧绎如遭电殛!他的眉目之间忽尔黯淡下来,眉心拧成死结,口气也变得有丝僵硬。

“呵,是么?但是依我看,你倒是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变得怎样无情。贺徽不在了,不是还有别人么?在他之前,不是也有别人令你仰慕,令你牵挂?何必念念不忘着‘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难道你已然忘记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你!”怒意如同火焰,骤然在我心头燃起。我忿怒得想要摔他一个耳光,打醒他这么多年以来那所有莫名其妙的执念和疏离。他为了一些奇怪而复杂的缘由,拒绝靠近我;他明明知道我的心,却执意要编排那些本不存在的故事!再多的怜惜或同情,再深重的爱呵,又怎能经受得起这般长久的一再质疑和冷淡?

我忽然缓下眉眼,对他好似心无城府地烂漫一笑。

“我并没有忘记。对我好的人,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只是呵,王爷,事到如今,我也不免感叹,你我毕竟夫妻一场,如何能够让我念念不忘的,都是他人写给我的诗句?王爷长于文采,辞情兼美,与我结发三十载,却从无片纸只字赠与,反而作‘西归内人’之诗予李桃儿;眼下,却徒然在此记恨他人与我以诗词酬对?王爷,这样……难道不可笑么?”

萧绎闻言,脸色一瞬间先是发青,又迅速转为苍白。他并没有对我的挑衅当场发作,只是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说:“诗赋酬对,理应有感而发,以情入诗。你我之间,又何必奢求?”

我睁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虽然我们长年以来相敬如冰,情分疏离,但总还维持着表面上的最后一点体面,他也从未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但现在……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我们之间,一切都已成为了某种奢求么?

方等忽然插进来打断了我们之间的争执,他语气急切地说:“父王方才不是说,萧韶大人自京中奉了陛下的密旨前来,要见我们父子么?那我们就快快前去罢!眼下如何整军备战,计议勤王之道,才是头等大事呵!”

我心里一惊,发觉自己在方等面前失态地与萧绎争执,不由有些懊恼。虽然我与萧绎之间的冷淡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我还是极力在方等面前掩饰的,不愿方等因而挂心焦虑,也不愿让方等看到这些现实的丑陋。但我终究是让他清清楚楚亲眼见到了这一切!方等一向是个敏感而心细如发的孩子,他心中对此会作何感想?

萧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等,长叹一声,道:“是呵,本应如此……”就转身往外走去。方等不放心似的看了我一眼,也匆匆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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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我在府中的花园里等着方等前来给我请安。

这座湘东苑是萧绎数年前建造的,极是富丽堂皇。其中亭台楼阁,均见巧思,我倒是十分喜欢。萧绎常与臣下宴饮于苑中的明月楼上,诗赋为娱。我则喜爱在花园中消磨时间。园中有一百花亭,虽然名字有些俗艳,但也算应景:园中植满各色花草芳树,争奇斗艳。兼且不知是萧绎有意而为还是无心巧合,亭外便种有几株桂树。我素来甚爱桂花清香,这样一来,我在园中逗留的时间就更久了。

我坐在亭中,望见庆禧抱了满怀的纸卷书籍之类,匆匆地从园中小径上走过。我张望了一眼,仿佛他是从明月楼的方向过来的,遂出声唤住庆禧:“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呀?怎么王爷也没另派个人来与你分担一些?”

庆禧不防我在此突然出声,倒唬了一跳,呆了一呆才慌忙请安,回道:“原是今日王爷和众位大人们所做诗赋的誊本。奴才正要把这些都放到书房去,以备王爷晚上查看。”

我“哦”了一声,知道这是萧绎的习惯。他喜好收藏各类书籍善本,锐意访求名作,而自己也潜心著述,更雅擅丹青,著录碑碣石刻书画等已有数百卷之巨,也可谓多才多艺了。故此他十分注意自己平日诗文的保管,总要着人恭楷誊抄毕,送入书房留存,以备日后集结成册。庆禧抱着的那些书籍,想必也是那些臣下们四处细意访求得来,呈给萧绎以作收藏的。

我今日也有几分无聊,遂信口吩咐道:“既是如此,你可先将这些诗赋留在这里,待我看过之后,自会给王爷送去。”

庆禧大愕,一时局促着不知该不该依言而行。我本无多少耐心,索性沉下了脸来。“怎么?你还怕我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不成?放心,我只是看看,等一会就原封不动地把这些王爷的宝贝全都送回书房里去!”

庆禧犹豫了一下,见我面色不豫,也就不敢多分辩,迟疑地说:“是,可奴才万万不敢偏劳娘娘芳驾……”一边战战兢兢地把怀里那些纸卷都摆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退到一旁侍立。

我自嘲地笑笑,想:这个“湘东王妃”的头衔还真是管用呵!拿来压人可一点也不差,更不受我眼下是否失宠的影响。这个沉重的头衔,虽然如同枷锁,将我的自由、我的一生都拘押其中,但在旁人面前,也是一道不容逾越的高墙。

我拿过几卷宣纸,展开一一诵读。

今日竟是大题目,似是人人都要作赋一篇。我看了几篇,都是臣僚所做,大多是一些歌功颂德的陈腔滥调。我渐感厌倦,便只看赋的题目和作者姓名,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一些府里文采较为出众之人也在今日作赋之列。

忽然,我看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荡妇秋思赋》。

我皱起了眉。及待我看到作者居然是萧绎的时候,我心头就更升起了一丝异样。我勉强屏息静神,向下看去。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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