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暴乱赶到一旁暂避的贵宾,此刻见到场面被控,却心里尚自忐忑,却见人群中一堆王府侍卫簇着个人走来,锦衣玉冠,却是不露面多时的留王温留温子虞。
子虞率侍卫赶来,化解一场危机,当下道歉抚慰劝座,只把众人留下,一番打点。他性子原本就活泼爽朗,言辞直率,只要不摆架子,很容易便会跟人打成一片。不过片刻,便将一干贵客应酬得高高兴兴,芥蒂全消。
他安抚好众人,看时机成熟,便籍言借退。
离开之际,跟台上的云煦交换一个眼神。云煦遥遥淡笑,眼神含而不露,正是让他放心而去。
《朝露》的本子原本只有半折,但他今日却想演足一场。
子虞率兵迅速离去。
听到死士禀告,子聿捧着的薄胎瓷杯在手中碎裂,一缕鲜血混着茶水,沾染了袍袖一角。春风徐来,将他遮面的幕离悠悠吹起,白皙精致的下巴上,两片薄唇已在微微颤抖。
死士觉得气压骤降,不知所措,拜倒急唤:“请公子示下。”
子聿一摆手,扔出一块小小金符:“传我命令,把人都给我调回王府。”
死士领命而去。
子聿静静坐着,手上被碎瓷割出的伤口犹在滴血,他却不去管它。半晌冷笑道:“好一折《朝露》,好一个云煦!还是,我该叫你温子煦?”
三年经营,自恃计划无隙,却堤溃蚁穴,怎不教笑己笑人啼笑皆非。
盐城是西南王世袭封地,地处要隘,在西南王世代经营下渐趋富庶。西南王世家家教甚严,每代由嫡出长子继承封地,待其行冠礼后禀告朝廷,申请封号。这第七代西南王世子名逸,字子煦,诞出时辰仅比庶子早了两个时辰。然天生体弱,刚刚足月便西归而去。
时西南王已禀朝廷得世子,世子突然死去,皇上为抚慰西南王失子之痛,特为其庶子赐名为留,字子虞。按其时西南王已年届五旬,这等年纪得子已极其罕有,故皇上特许其将封地与庶子继承。
两年后,西南王妃竟再诞一子,西南王宠爱有加,倍加珍惜。想及封地已指给庶子,竟不顾言论,直奏皇上请将庶子所得调与嫡子。皇上感他爱子之心,遂许。
圣旨颁下,一夕之间,庶子名字封号均被剥夺,成了什么都不是的二公子子聿。西南王感念逝去的大儿子,更将子虞提了两年虚岁,将之调在子聿之前,教子聿尊他为兄。
子聿母亲原本是世家出身的小姐,本已不甘侧室,这两年来恃子生骄,本想母凭子贵,一吐这些年为侧室的怨气,不想一夕之间,美梦破碎,一沉百踩,数年图谋,一夕化灰。她激愤成疾,好强死死支撑,撑了十六年,至子聿十八岁时终撒手逝去。临死前告诉儿子她此生最大的图谋。
她所在世家在朝廷盘根错节,根底甚深,这几年不获皇眷,已有反意。数十年来逐步经营,将子女纷纷与朝中皇亲大臣结亲,她甘为西南王侧室,便是看中西南王正室多年无所出,想夺其封地。不料嫁给西南王后,正室竟与她几乎同时怀孕,她恨上心头,遂使人害死世子,以图为儿子扫清道路。
后面事情也确如她所想,不料正室竟然又诞一子,而西南王竟不管庶子封号在前,奏于朝廷,将二儿子的东西全拿给了小儿子。她本已又气又恨,但总想借机重施故技,害死温子虞,不料这回西南王似有所感,看护尤其严密,她一等十数年,竟是无从下手。
原本子虞冠礼受封之前尚有机会下手,她便是靠这股执念死死支撑,不料竟获密报,道当年着人用农家病儿换出的逸世子竟未被溺毙,而是流落人间,长大成人。她被这消息惊吓,隐约觉得天意不可违,终于连气带怨,旧病复发,撒手西归。
她临死之前,一腔怨念不禁尽数倾吐给儿子听,带了惋惜不甘也有妒恨,众多毒素在少年子聿心中蔓延出毒草。原本在下人亲友的目光谈论中,他已习惯接受庶出即为造就一切被歧视的根本因素,他已准备认命,接受这生声名成就都得位于一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兄弟之下,却不料最不肯认命之人却是自己的至亲。
他在母亲死亡时,再次深刻领受什么叫做命运的残酷,他从母亲身上亲眼目睹,命运是怎样对人进行玩弄,给苦苦挣扎的人以希望,再一次又一次的推跌。
其实,也许再坚持一下,就会取得胜利。
母亲为他铺的这条路虽然坎坷,他却决定走下去。前途有荆棘?除去便是。他是男儿,他还年轻,他的条件比自己母亲好得多,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实现母亲求之一生还得不到的东西。
三年前,盐城突然来了一位名叫云煦的年轻戏子。虽然他是慕盐城人民好戏之名而来,然敏感的子聿却总觉得这位年轻公子身上有些东西跟普通人不同,然而却跟他自己,跟子虞很接近。
他去看他的戏,借故接近他,调查他,虽然寻不到破绽,他却决定宁可杀错,直到看到他身边相伴的女子。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他看见烟火,水色,灯光,还有她。她身上穿着七色罗衣,轻挽水袖,为她台上的君王舞一曲霓裳羽衣。
隔着潋滟的湖水,她与她的君王在王府水榭舞台上目光交缠,金杯就唇,一场歌舞,倾尽君心。
待他看清那女子的面容时,她身上凌厉的冷气刺痛了他的肌肤。她一脸平静接过玉盘上的金杯,淡然道:“谢二公子赐酒。”
她抬眸看他,双目碧青,黑白分明,似曾相识的面容皎洁如月。
霎时间他只觉这舞台歌榭变作寂寞旷野,融融春夜转作腊月寒冬,似有无边风雪翻卷汹涌将他包裹淹没,令他喘息唯艰。
他忽然知道她是谁。
受命私下溺死逸世子的乳娘夫家姓甄,面前的女子,有一双跟画图上一模一样的倔强眼睛。
命运是一场纠缠。
无人处,那个叫甄涪的女子,平静的告诉他,云煦于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然她手中却掌有当年谋杀世子的证据。
她淡然道:“我与他只想当平凡人,你不要逼我。”
这句话激起了他的愤怒。究竟是怎样的人,竟敢光明正大出现在曾谋害过他的人面前!什么身份地位也没有的,竟敢警告可覆雨翻云的人不能擅动!
所看低的不外是他没有足够的权力吧!
那,便做给你看看!看看有哪些东西是我得不到的!
他决定先除云煦。
他知道两人院子相连,便设计着人引开甄涪,瞅着云煦独处时,喷入迷魂烟,放上一把火,将两间房子连人带证据烧个干净。
怎知道,那日留在屋里的竟不是云煦,而是甄涪,那个令他欢喜成恨的女子。
他因为她,阴暗心底开出一朵梦幻空花,她却带给他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二公子,请喝茶。”突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