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仍旧曲着身子，喉咙口咿唔，流浪小猫一样的呜咽。童奕九真是无法理解，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反应比之前受到风祈伤害还大。
童奕九轻柔拍打他的脊背，另一只手将写字板递给他。隆隆接过写字板，重新抬起头，眼圈略微发红。
“你没事吧？”童奕九问。
隆隆摇摇头，咧开嘴角笑。“滴答”，透明的液体落在写字板上。
“真的没事么？”童奕九帮他抹掉泪水。
隆隆再次摇头，冲童奕九感激的微笑，写道：“小九能暂时离开么，我和师娘有话要说。”
“可是……”童奕九为难地瞥了聂无双一眼。虽说探听人家隐私不道德，但童奕九担心怪物伤害隆隆。
隆隆扬起头，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写道：“不用担心，她是我师娘，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真的？”童奕九仍旧不放心。
“真的。”隆隆写道。一旁的聂无双跟着下了保证，看来她也不希望童奕九留下，妨碍她与隆隆谈论过往。
童奕九点了点脑袋，冲隆隆道：“那我去找何谨了，你自己小心。”
等童奕九远去，隆隆注视聂无双，想看清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终于，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吸了吸鼻子，写道：“师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聂无双先前一直在轻声的喃喃自语，此刻反倒闭上了嘴，不回答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不能说师傅爱上师姐。”隆隆手指微微发抖，兀自写道，随即擦掉又迅速写，“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聂无双目光扫过隆隆，忽然仰天大笑，直笑得咳嗽连连。
“你以为我那一次就死了，是不是？”聂无双反问。
隆隆无奈地点头。
那一次，何剑若为天下苍生屠龙，带着爱人与徒弟进入夜雨林。夜雨林藏着一只凶龙，凡死于此处的人便无法挣脱，化为厉鬼扰得民不聊生。
何剑若是当时最了不起的剑客，武艺绝伦，屠龙进行地异常顺利。他自然不怕凶龙，越打越欢，逐渐掉以轻心，忘了两位徒弟还不到十岁。
“师傅，师傅。”
何剑若正与凶龙厮杀搏斗，忽听到徒弟的声音。
他急忙回头，只见聂无双焦急地站在悬崖边。聂无双姣好的眉头轻蹙，焦急道：“剑若，你的徒儿跌下去了，快救他们啊。”
何剑若稍有分心，手臂被凶龙的利爪割破。幸亏他躲闪及时，才免除了下半生的残疾。他不敢再分神，且战且道：“喂，小鬼，还能坚持么？”
“坚持不住啦。”夏小隆稚嫩的童声传了过来。
“笨师弟，怎么可以……这样说。”这是上官茵的声音，“我们明明安全……啊，要掉下去了。”
“哎。”何剑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心烦意乱地拜托聂无双道：“娘子，你且应付片刻，我去救了那两个小鬼。”
聂无双不假思索，娇滴滴的身子挡住了凶龙的进攻，坚定道：“好，你去吧。”
何剑若跃下悬崖解救他的弟子，仓促之间，甚至没有工夫多看爱人一眼……
他根本无法想到，这竟成了他与聂无双的诀别。那一句“好，你去吧”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两人天人相隔，再不见昔日的欢声笑语。
……
那时候，他们都道聂无双已逝，心中悲痛万分。当地居民盛情邀请屠龙英雄，何剑若一一婉拒了。他带着满身的伤痛，离开了这片夜雨林。
从那以后，何剑若慵懒的笑容背后总藏着悲伤，戏谑的话变成了自嘲，再不复过往的快乐。因此夏小隆坚信师傅对师娘的真情，可谁知道……他竟然变心了？
不可能，不可能。隆隆拼命摇头。
“你不信么？”聂无双苦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可没想到是真的……你们都不知，还以为他是天下最痴情的男人。你失望么？可你知道我的感受么？我比你难过多少，你知道么？”
聂无双望着隆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仿佛透过他看见另外一个人。她根本不给隆隆写字的时间，自个儿反反复复地叨念。
那么多年的悲伤、痛楚，在这一瞬间，统统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隆隆静默许久，忽然举起写字板，写上：“我不懂。”
“你不懂什么，不懂他为什么变心么？”聂无双放声大笑道，“有一个活的美女陪他，当然比我好，比我好……”
隆隆摇了摇头，写：“我不懂的是你。”
“我？”
“你为何不死？”隆隆写。
“什么？”聂无双爆怒，一把掐住隆隆的脖子，咆哮道：“为了救你们，你居然叫我去死，你果然和上官茵一样，狼心狗肺。哈哈。”
隆隆被她弄得咳嗽不止，大口喘息了半饷，才重新写道：“你那么痛苦，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聂无双可怕的怒火顿时消散，怔怔道：“你道我不想死么？”
隆隆安静地凝视她，目光充满了疑惑。他实在不理解，她变成如此丑恶的怪物，为何还不选择自杀。
“若我死了，我还能记得他么？若不记得他了，我活着又有何意义？”聂无双低声哭了。眼泪打湿了她粗黑的毛发，顺着湿漉漉的黑毛滴落，看起来毫无美感。
隆隆心头一怔，竟觉得见到了昔日貌美无双的她。那时，她有着绝世的美貌，低垂了眉眼，浓密的睫毛在光洁的皮肤上投下一圈弧形阴影，豆大的泪珠从她漂亮的杏仁眸中涌出。何剑若站在她身边，一脸嬉皮笑脸地拍着她娇柔地双肩，笨拙地安慰受伤的爱人。
隆隆惊呆了，用力揉揉眼睛。
幻觉，果然是幻觉。面前只有变得丑陋的聂无双，没有何剑若的身影。但是刚才的场景如此清晰，就像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一般。
隆隆不住地感叹，她的痴情感染了他，令他都产生了幻觉。那么她自己呢，是不是一直活在幻觉中？
一定是，如果没有幻觉的支持，谁能忍受一千年的孤独与歧视呢？原来她甘愿痛苦地活下去不为报复，而是因为害怕忘却……
她恐惧忘却何剑若，为此甘愿忍受一切。支撑她活下去的，却只是一点微薄的想象罢了。
隆隆叹了口气，瞪大眼注视聂无双，表情仿佛在看可怕的怪物。他惊怕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狂热的情感，执拗地近乎变态。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屈辱、寂寞整整一千年。而她深爱的何剑若，偏偏不过十年就移情别恋了……
“你看什么？再看，我挖出你的眼珠子。”聂无双咬牙切齿，一双漂亮的眸子似要掉出来。
隆隆没有反应，仍旧盯她。聂无双暴起，双指直逼隆隆的眉心，想取走他的一双眼珠。眼看快要碰触到他时，她停住了，手指不住发抖，杏仁眸闪烁。
隆隆睁着眼睛，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她舍不得，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徒弟看待。他不忍伤害她，但为了她，又不得不——杀掉她。只有死，才是她唯一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