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那三个字憋了足足半晌,微微撇起嘴角:“嗯……真是久负盛名的未央阁……”
慕连舟无视她半是疑惑半是讥讽的神色,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走上前去,伸手,推门。
眼前的景象令她心神皆撼:百余丈用青砖铺就的平地上无声地屹立着五座宏阔高耸的楼阁:斗窗云槛,飞檐隆栋,无一不是令人瞠目的奇伟之作。楼顶覆盖的碧色琉璃瓦显得整个建筑群一片严整之气。其中四座三层高的楼阁左右对称相坐,而唯一高达五层的楼宇却是伫立于沿大门而下的砌道中轴线的最尽头,层层大小屋檐交错重叠,四面回廊。
她清洌的目光在五座楼阁上一次扫过,而慕连舟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对,是毫无表情。如若像刚才看见木门时的那般眼神倒也罢了,至少有个表情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不若此刻,慕连舟以为她不过是一缕被风吹来的精魂。这个人为什么总像是活在梦中的呢?
她此刻所站的地方,便是那个被江湖人奉为“众神之址”的未央阁。她仅失神了一瞬便心平如镜——
所有令人神往之物,都不过是徒增烦恼之事而已。
“连涯,天钺,浮光,照影,七杀。”她看着五座楼阁上挂着的横匾,秀眉微蹙道:“天钺七杀,紫微斗数?!”
“嗯。”慕连舟呵呵一笑:“你精通这个?”
“知道一点。不过为什么只有两座楼用星宿题名?”她其实熟识术数,只是不愿太张扬罢了。
“信则已,不信则然。”慕连舟淡然道。
她闻言,深深地看了一眼五幅横匾上的字。
“劳民伤财。”半晌,她冷哼。
慕连舟点了点头,赞同:“嗯,的确。”
她瞥了慕连舟一眼,挑眉道:“别说这手笔不是你的授意。”
“的确不是,是别人孝敬我老人家的。”慕连舟谑笑中夹杂着一丝无奈,接着说了声“走吧”,便提步向着“连涯”而去。
她仍然跟在慕连舟身后,默默走了一会儿,忽然戏谑道:“你说我是不是在这里逛上一逛,再被盛情款待一下,以后在江湖里就成了人人羡慕的香饽饽?”
“何止!从此你会一直被‘久仰’的。”慕连舟一脸正色,却掩不住眼中闪烁的笑意。
连涯的主厅并没有外楼那般堂皇炫目,而是简单的摆设了些常用家什。厅内地上薄薄地铺了层驼色的绒毯,似是不沾灰般的干净整洁,显然平日甚少有人来访出入。唯一算得上装饰的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巨大的《溪山游春图》。
“堂堂未央阁阁主就是要挂赝品,也该选个仿古高手之作吧。”她看着那画蹙眉道。于辨别真伪之道她也仅是初窥门径,只是这幅画的水平实是太过一般,让她忍不住言语一二。
慕连舟闻言付之一笑,道:“这画是木槿上个月从路边一穷画师的摊子上买的。她说那画师人长得实在太好看,一时没忍住就买了十几幅,回来硬说我这里墙上太空,就随便挂了这幅。”名动天下的妙手神医木槿其实是未央阁中唯一的一位女子。
“其实比比挂在廉真那里的《美人颦笑图》,我已经很满意了。”慕连舟想起廉真墙上那位身材不成比例的“美人”,他觉得自己这幅已经“相当凑合”了。
“你在解释吗?”她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慕连舟微雾的双瞳,可慕连舟却知道其实此时她根本不是在看他,她只是找了一个眼神的着落点,心中不知道在困惑着什么。
“你觉得呢?”慕连舟反问道。
良久的沉默后,她忽然笑了,如紫竹花开,经年一现。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她问他。
“想。” 慕连舟一直都在想。
“能让慕连舟想知道是谁的人,一定不多吧?”她的眼睛很亮,隐隐泛着暗碧色的光,却丝毫不显得妖异诡秘,反而如一泓碧波令人心往神醉。
“哦?” 慕连舟安逸地斜倚在青龙木椅上打趣道:“这么容易就自我膨胀了?”
“那你说,我该是不该?”她问。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抓阄呢?”慕连舟发现自己很喜欢对她的问题进行反问。
闻言她轻笑一声,悠然踱至慕连舟面前,缓缓俯下身去直视他深浅莫辩的瞳。一阵暗暗的茶香无声地贴近慕连舟。
她低声叹道:“哎,答案这东西,果真是要自己找的。”
话说到一半,寒光乍现,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脱了鞘的短剑直逼慕连舟颈间。
短剑的双刃极薄,剑身长不过尺余,宽不及两指,碧莹琉璃的十字剑柄一挥一舞间都泛着流云漓彩的光芒。
慕连舟看得分明,却也无法不分明,因为这把短剑距离自己实在太近。
哎……
他轻声长叹,却微不可闻。
似是梦中来(下)
慕连舟叹息的时候,剑刃已划破他清癯的项颈,宝剑的利刃顷刻湮没在一片血雾中。可是他却一直目不他视地看着面前那双似墨还碧的瞳,那里面瞬间纷涌而至的情绪被他一眼望尽:惊疑,犹豫,困惑,甚至……黯然。
血如炸开般缠绕着冰冷无情的薄刃,她持刀的右手也蓦地一滞。
不过是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她的所有攻击戛然而止。因为她感到自己脖颈的动脉处,硬生生地抵着一枚又硬又尖之物。
谁都没有动,彼此呼吸着一份漫长的沉默。
他看着她,看着一种悠远而绵长的美。
她看着他,看着一种平淡至极的普通。
“剑藏的很好。”他终于开口,由衷地赞叹。
“是你眼力太差。”她并不买账。
“那你要的答案找到了吗?”他并不介意她这种态度。
“要你管。”她哼道。
慕连舟不禁莞尔,却又有些无可奈何。于是两人复又沉默。
“为什么一定要挨我这一剑?”这次换她先开口。她清楚适才的交锋真正输的人是她,因为慕连舟的速度快到可以用任何方式夺下她的剑。
“人只有在得手时才容易失去防备。”慕连舟不认为自己选择了最糟的方式。
她抿了抿唇,终于直起身,抽出一块月白方巾递给慕连舟,示意他包扎下伤口。此时她才看清,原来被慕连舟拿来抵着她脖颈血脉的,不过是一小块被捏扁的碎银。
确切地说,是被捏成锡纸般薄厚的碎银。
她暗叹自己看见他流血时刹那的心软,却又不得不为慕连舟的反应与身手所折服。
“其实……”慕连舟看着她懊恼的神情,淡淡笑道:“我的确是无法躲开那一剑。”
“我想,你是我见过唯一能伤我的人。”慕连舟将手帕轻轻贴着伤口说道。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个伤口汩汩流血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听到慕连舟的“大实话”,她并没有露出几分喜色,只是神色倦然地将宝剑入鞘,转身走到慕连舟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