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自己出生时,娘亲命人在这个院子里种了几丛踯躅花,这么些年下来,也已经长成了离离一大片,冬季刚过,现在也该快到花开的季节了。
院中那一片踯躅花,不知是否已开?
昨晚她兴致忽来,因为看到书中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句子,于是突发奇想,也想催一催自家的踯躅花,就命人彻夜地在花圃燃着红烛——只恐夜深露重,繁华睡去。
想到这儿,沈离嘴角便含了笑意,起身去开窗。
异响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沈离的手还没触及窗棂,只听院子里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格外清晰。
莫非是守夜的下人看不清楚路,摔了跤?沈离很清楚,这个院子,是不该有人进来的,当时女子崇尚贞洁重愈性命,甚至还有女子上街时不小心被陌生男子碰到了手回家后就拿刀剁了自己一只手的事情发生,沈离听来都有些惊心动魄,奈何四周皆是一片赞扬之声,说那个女子自珍自爱,是烈女贞妇,还有好事者递了折子上去,想给她求个贞节牌坊的。
那个时候沈离从未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意见,然而心里,其实很有些不赞同。她也会想,若是换了她——若是换了她被人碰了手,又会怎么样呢?然后一番思索后,沈离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她被教育得太好,即便隐约觉得这样的行为并不好,却说不出换了自己该怎么做。
院子里的响动还在继续。虽然再没有最初那么沉重的声音出现,但还是有细微的悉悉索索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沈离靠近窗子,仔细听着,脑中浮现出一幅荒诞的景象:阴冷的月光下,有一个漆黑的身影正在用不正常的姿势挪动着,一点一点接近她的房间,最后出现在她的窗下!
就在她脑海中的图像停留在窗前有人的时候,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窗外发出了“叩叩叩”的敲击声!
沈离吓了一跳,几乎顷刻后退几步,离窗子远远地,然后左顾右盼,想把值夜的丫鬟叫起来。然后就在这个时候,窗上又发出了类似的声音。
“叩叩叩。”
……
“叩叩叩。”
……
非常有规律、也很有节奏感,就像有个一人在那里非常有礼貌的,敲门?不对,是敲窗。
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夜半去敲一个闺阁女子的窗?沈离立刻联想到很小的时候,自己还与娘亲睡在一起,那个慈祥的女人总是给她讲各种睡前故事,无非是山精野魅、志怪传奇。沈离至今还记得,其中一段,就是讲一种狐妖,会在夜半去敲陌生女子的窗子,一旦里面的人把窗子打开,狐妖就会飞进去吸取活人生气。
就在她越想越心惊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有人吗?麻烦……开一下窗。”是个男人的声音,语调有些古怪,带着嘶嘶的吸气声。沈离在那一刹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大着胆子走到窗前,出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我开窗?”
话音落后,沈离似乎听到窗外有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那个男声在沉寂一会儿后又响了起来:“姑娘。我不是坏人……”
“你,不是妖怪?”
“……不是,我受伤了,拜托你。”
沈离到底还是年轻,听到这么略带恳求又似乎听上去十分诚挚的声音,就有些动容。又试探着靠近窗沿,低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一回对方没有迅速答话,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离觉得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起身的声音,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沈离忽然很想打开那扇窗,看看窗外那个陌生的男人。她旋身拿了桌上的烛台,中蛊了一般把手直直伸向窗子。
“啪”的一声,窗户被用力向外推开,一片瘆人的寂静黑暗中,猛地有什么冒了出来,出现在沈离面前的,赫然是一张血淋淋的面孔!
第二章、包围
满身是伤的男人就这样在沈离短促的惊呼声中越过窗台,滚落到屋里,随后就像体力不支一样倒地不起,满脸的血污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一瞬间就在原本脂粉香浓的闺阁里弥漫开来,带着某种不安的气氛。外边值夜的丫鬟大概被过于嘈杂的响动惊醒,语调朦胧地来敲这边的门,“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小姐?”
沈离一手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一边俯身有些心惊胆颤地望着地上昏过去的不明闯入者,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去踢了踢他,发现他是真的晕过去了,没有发出任何抗议。门外丫鬟的敲门声在没有得到沈离的回答后终于变得有些急切起来,“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快开下门。”
沈离走近门边,压低了声音道:“我没事,做噩梦魇着了。你快去睡吧,别惊动了人。”门外大概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传来回答,“那好,小姐有事记得叫我哦。”直到确定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沈离才走回昏迷在地的男人身边,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伤势极重,似乎还在流血,地板上很快沾满了红色的血迹,并且还有增加的趋势,沈离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他拖到床上去躺着,她白色的衣服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满了血水,白衣、墨梅和血花交织在一起,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沈离在妆奁里翻了翻,找出一瓶伤药来,那还是上回她绣花的时候伤着了手指,娘亲特特地找城里最好的药铺买的,效果奇佳——没想到今儿倒派上了用场。
她先打了盆水给床上的男人净了净面,这才发现擦去血迹的人看上去竟然非常英俊,深眉冷目,颇有些孤高狷介的意味,就连昏迷的时候都透出一种严肃来,微皱着眉不知在烦恼什么。拿着帕子的手就微微一顿,不经意间两颊透出些红晕来——深夜香闺里多出一个神秘的英俊男人,简直跟她偷偷看的传奇话本一样离奇,却偏偏真的发生了。她就这样愣愣地举着手帕,心思又有些漫无目的地延伸开去,想到自己的婚事,想到自己要嫁的人,直到床上的人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才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帕坐在床沿,给他上药。
当年十八岁的少女根本不敢脱下男人的衣服给人家上药,她只好将他脸上和双手的伤口上敷上药粉,然后拿着药瓶子迟疑——大部分伤口都在前胸后背,隔着衣服她根本一筹莫展。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一声痛苦的喘息,一直处于昏迷中的人似乎有醒过来的趋向,沈离慌忙站起来,离床远些,专注地看着。
男人的眼皮动了动,然后一点点睁了开来,眼神因为尚未清醒而有一点迷惘,他面无表情地微微侧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就看到了站得远远的沈离。
他第一次看见她,破天荒地愣了很久。眼前的这个人,说不出多么漂亮,就如其他大家闺秀一样,精致得很标准,最多带着点温和无害的气息,然而凝住看时,却又不一样,她整个人就像笼罩在一片蒙蒙的白雾里,分明看不清楚,但偏偏引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想看看雾气后面到底有些什么,这般若隐若现撩人心弦。头发大概是因为之前即将就寝而披散着,长长柔柔的一大片垂到腰侧,而白色的衣服上铺天盖地的墨梅与血迹,妖艳凄厉得像要把看的人吞噬一样,这对比太强烈,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不敢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