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蔷薇花开的季节,□已阑。
她轻提裙裾缓缓转过那条苔痕宛然的青石街,入眼便是寻簪阁外开到颓唐的几丛踯躅花,淡褪了胭脂颜色,只懒懒倚在枝头,也许今夜就要零落成泥。
“三分□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蓦地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词句,想起旧日窗前那一本泛黄的词集,前尘往事顿时扑面而来,让那红衣滟滟的女子一时怔忡,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余音未落,便听见阁内有人轻笑。
白衣雍容长发如墨的男子斜倚着二楼栏杆,神情优雅,笑意里却满满的全是戏谑。
“回来了?这些天在外面,都考虑了些什么?”
女子皱了皱眉,抬起头,眉宇间是极认真的神气。
“阿夜,那边……开始屠城了。”
墨夜从二楼一跃而下,站到沈离面前,抬手拂去她鬓边一片落叶,低下头看着她说:“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不。我早该想到,在你一再告诉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时候。”
“季潜山一纸密信,其实并未送到皇帝眼前。”
“怎么会?”
“将军府与魔教里应外合,预谋已久。却不知你父亲是魔教暗桩,诬告他通敌叛国以削弱朝廷势力。这一番阴差阳错,当真可笑。我所要抱歉的是,将军府所谓你父亲通敌叛国的证据,是寻簪阁。”
“阿夜——”
“嘘,听我说。你救过的那个人,是寻簪阁的,叫墨三。却被他们当做勾结魔教孽党,如此说来,你到如今这样地步,我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沈离一愣,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周行之?”
“墨三被你所救后一直驻守在塞外分部。”
“可是那天——”
“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
墨夜看到沈离难得有些迷糊的表情,忍不住想要捏捏她的脸,却终究没有行动。“我习惯戴着各种面具生活,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也会觉得很陌生。”
沈离默然看着自己的大红裙摆。她的衣服,墨夜的面具,无非都是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控诉与无奈的厌倦,谁又比谁真实一点。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吗?”沈离突然极想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究竟生有怎样的一张脸,在所有的虚假之后,她想看看真实。
墨夜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非常自然地揭下面具,然后看着沈离。他还小的时候,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容貌,他见过很多人惊艳歆羡贪婪嫉妒无所不有的表情,他不喜欢那些眼神,让他无端觉得自己是一尊精致的玩偶。
然而沈离只是注视着,然后伸出手来捏捏他的脸,微笑道:“不丑。”
墨夜捉住她的手,挑一挑眉,“你那间屋子,我让人收拾过了。”他等着沈离说一句会留下,然而她却摇头。
“你刚刚问我,在外面这几天,都考虑了什么。”她顿了一顿,似乎在考虑合适的措辞,最后说:“我要去扬州。”
那只手从墨夜的掌中抽出来,放在她腰侧的剑柄之上,原本养得长长的指甲都已经剪去,不需要再连绣花时都小心翼翼。
墨夜隐去了笑。想到自己初见沈离的时候,明明是水样寒凉的性子,却偏偏喜欢热烈如火的颜色。刚从昏迷中睁开眼时,那样倔强骄傲的神情,仇恨烧得她像烟花一样绽放。他那时想,总有一天,她会在他的教导下,变成一株真正的花,而不是虚幻的、一闪即逝的烟火。
现在她盛开了,不再被一己私仇困扰,却可能凋萎得更快。
“以一己之力对抗军队,是不明智的。”墨夜沉声。
“我不是要充当救世主,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救可救之人。你曾经告诉我,习武之人手中执剑,要记得为什么而挥。”
“纵然手中执剑,仍需天意成全。”
墨夜目光落在沈离腰间,那里,他送的那块止杀令安静地挂着,羊脂白玉泛出细腻的光泽,温和动人。
“我亦说过,若有一天,你承认自己一个人做不到的时候,你可以来委托寻簪阁。”
沈离不答,笑得云淡风轻。她仔细看着墨夜,然后转身离开,大红裙摆在身后,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墨夜伸出手去,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团空气。
冰冷的、热烈的、一如那个决绝的背影。
他没有去追。白衣雍容长发如墨的男子只是立在淡淡残阳里,拿出长萧来,吹了一曲《人面桃花》,目送那抹晚霞向遥远的黑暗沉沦。
萧声缠绵又无情。
不知过了多久,墨夜垂下眼睫,说:“出来吧。”墨三从藏身的地方无声地走了出来,遥遥望着沈离的背影。他相信那一次他离开的时候,沈离一定也这样目送过他。
“我以为阁主会跟她走——或者起码会阻止她。”
墨夜回头看着墨三,眼中的思绪冷冷清清。
“我不能。这样的人,乱世始终是容不下她的。”他转头望着墨三,越过他的肩头注目着她寻簪小筑前那几丛已经过了花期的踯躅花。
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墨三听。
“我也不配。离离。”
“沈离她,会不会回不来?”墨三盯着墨夜,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犹疑。
墨夜一笑,掸落肩头的几缕飞灰,问墨三:“你现在是墨三,还是周行之?”
“……”
“你看,你还有选择的机会。而我,却只能是墨夜。”
“阁主!你的意思是?”
“周行之,去追她吧。”
墨三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于是向墨夜深深弯下腰去施了一礼,转身大步向着沈离离开的方向奔去。而墨夜独自站在楼前,望着逐渐昏暗的天空。
今晚一定没有月亮。沈离,你看那天空,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一定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喜欢到我根本不敢挽留。
原来,在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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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三一路纵马扬鞭,始终紧紧跟在那一团红影身后,却不敢太过靠近。他和她的初识如此荒诞,闭上眼就好像仍在眼前,此后却始终都在错过。
在塞外的时候,有时候午夜梦醒,还记得那灯火通明的一夜,那个女子笑吟吟地问他:“喂,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身陷江湖太久,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名叫什么,只记得自己是寻簪阁止杀厅的墨三。然而当她问的时候,却如此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周行之。
久违了的真实。
他希望她一生都会平安喜乐,就算没有他的参与也没有关系。却不曾想就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她会经历那么大的变故。
墨三伏在马背上,扬起马鞭,眼中一片坚定。
那个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守护你。
沈离在离开寻簪阁的第三天到达扬州,此时的扬州城一片萧条,只有叛军兵马四处逡巡,连烧杀抢掠都已经在几日的屠城之后变得稀少起来,满地都是暗褐色的血迹。城郊的乱葬岗日复一日冒着黑烟,是成堆成堆的尸体无处安放,被人一把火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