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年国少队那一群人，如今成绩最好的，要数方云海九段。
这么些年，程祥和江定波跟他在大大小小的比赛碰到无数回，有输有赢，不仅是老朋友，也是老对手。
围棋就是这样，因为只能有一个赢家，所以赛场上所有人都是对手，而生活里则可以成为朋友。
今天程祥理光杯第三轮遇到的人，正是这位前两天刚刚淘汰他三师兄的方云海。
他跟他在正式赛场上相遇二十八次，其中程祥赢十三次，方云海赢十五次，算是赢面比较大。
别看方云海在其他人面前所向披靡，但在这些一起学棋长大的人手下，也多有败北。
在围棋里，没有绝对的高手，也没有绝对的弱者。
程祥坐在座位上，看着正冲他点头致意的方云海，他比他们几个岁数都要小，刚定段的时候，才十一岁多点。那时候他因为年纪小，比赛成绩非常糟糕，每次输棋，都要在宿舍里哭鼻子。
江定波和程祥那时候就会和其他队友一起，轮流上阵陪他下棋，十点钟熄灯以后就打手电下，直到他心情好了为止才去休息。
然后第二天他们都会顶着黑眼圈出操，被领队一顿教训。
这个习惯维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方云海长大了，再也不哭了。
想到这里，程祥不由笑出声来，方云海推了推眼镜，十分诧异地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程祥小声说：“我每次看到你，都想到你十来岁输棋就哭的样子，真是太难忘了。”
听他又旧事重提，方云海脸上一黑，咬牙切齿：“多少年的事了，你们几个翻来覆去说，真烦人。”
“好了好了不说了，”程祥看了看时间，从棋罐里摸了一把白子出来，“开始吧。”
虽然他们同为九段，但是方云海的年纪比他小，所以由他来猜先。
今天程祥运气就不怎么好了，方云海猜对，执黑先行。
开始比赛之后，原本还有些声音的对局室就安静了下来，除了棋钟声和落子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多余的响动。
当方云海捏起黑棋的时候，程祥觉得自己都能看到他面容变得凛然起来。
这是一种职业棋士多年养成的气势，他们因棋而凌厉，因棋而坚定，因棋而败而不馁，也因棋而执着无畏。
拿着棋子的棋士，都是毫无畏惧的勇士。
程祥深吸口气，跟着起手落子。
他看着对面的方云海，他其实这会儿才二十来岁，还是个顶年轻的青年棋手，他想到这么多年来，方云海磕磕绊绊，一直在输多赢少的局面里徘徊，也曾有一度差点被国少队刷掉，但他都挺了下来。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少，当程祥已经在世界大赛崭露头角，当江定波开始赢多输少，他还是踩着蹒跚的脚步，跟在众人快速前进的背后，一走就是三四年。
可是如今呢，如今他们都已经原地踏步很久，成绩再难以辉煌，而方云海却一直没有停下，他一路走来，终于走到众人眼中的制高点，就再也没有下来。
他已经把当年一直超越他的人，一个一个踩到脚下。
他就像一颗蒙尘的珍珠，只有不停擦洗，才能展露芳华。
“咔哒”一声，程祥按掉棋钟。
他们开局进行十分顺利，两个人目的都十分简单，那就是实地取目。因为时间紧张，所以实地是最重要的。
程祥左上边角占得严实，方云海下面实地也圈得痛快。他们对对方棋路都比较熟悉，因为都尽量使用惯常招数，只刚开始布局阶段，就不第一轮整局都要耗费心力。
一直到第一时限即将结束，他们两个才到右侧折腾起来。
方云海眼光十分犀利，他敏锐地看到这里白棋的弱点。
他的黑棋走向十分坚定，而程祥的白棋就不那么漂亮了，因为一开局没有点好位置，所以这会儿已经有些弱势，突破的眼位也很狭窄，想要全活很困难了。
他能做的，就是保下多少算多少。
在交换十来手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再纠缠下去没有意思，便把战火过渡到下方方云海的实地。
但无奈方云海并不理他，一门心思堵死之前那块地。
程祥无奈，只能跟他在右侧做细活，勉强保住不到10目。
之前他看好的四十目棋转眼便拱手让人，程祥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差点没噎死。
倒是方云海得了便宜还卖乖，再接再厉去刺探程祥左上的堡垒。
不过这次程祥再也不给他机会，这边他子厚，方云海跟他纠缠二十来手都未达目的，便向中腹地区挺进。
程祥呼吸一紧，这便要来了吗。
方云海倒也直接，用行动表示了中原争霸的决心。
黑131跳一手，直接打入了中央地区，程祥也不含糊，白132粘一手直接开战。
到了这个时候，退缩防守已经没什么用了，程祥二话不说，开始用强硬的行棋和方云海扭打。
方云海不甘示弱，回手更凶，不多时便二十手过去，程祥只看到棋盘上刀光剑影，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突然，方云海猛地按下棋钟，起身往外跑去，程祥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提了方云海眼位一子，紧跟着按下棋钟。
他知道方云海这是上厕所去了。
因为赛时都是卡时间的，所以一般棋手要是憋得难受想上厕所，都必须狂奔速战速决，否则超时判负，那么之前几个小时的努力就白费了。
程祥之前精神高度紧张，倒没想到方云海会在这个时候上厕所。
趁着这个机会，他好好解了一下扣。
他左上实地还可以，右边损二十目，中间大概五五分，下方黑棋有薄弱处，大约他还能有10目左右的挖，再算上黑棋贴目，到目前为止他大概有10目弱。
10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争一下还是有希望的。
他点目的速度非常快，刚算完具体差距，就看方云海狂奔回来，还没等坐稳，就落子按棋钟了。①
也不能怪他这样着急，他们已经进行到第三时限，只剩下不到三分钟，他还有一手棋没有下，要是回不来，会被直接判负，这样输棋简直能气死人。
他刚才一手是走之前就想好的位置，所以坐稳了才看到程祥提掉了他一子，似乎是打算打劫做活。
中央他们两个本来就下得复杂又细，时间也一直紧逼，这时候程祥还想要打劫，也算是有勇气了。但如果这一块真叫他做活，那么最后成败就要看收官了。
方云海抓着最后这三分钟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跟他打劫，反而去补厚下方薄弱处。
程祥猛地眯起眼睛，暗道方云海真是高招。
看来刚才他离开这段里，不只有他自己点了目，方云海也同样清楚现在的形式。
这样一来，程祥就非常棘手了。
这种局面，他要赢的希望太渺茫，但他还是想再争一下。因为方云海的思路非常清晰，他是得不到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