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既晏又想,还好,没有找到师父,师父没有在这里受苦。
她走上了一座雪山,路上横七竖八尽是被冻硬的尸块,把她绊倒了好几次。所幸引魂灯中命火的红光还幽幽闪烁。王既晏抱紧双臂,缩着脖子抓紧往山上走着,直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让她睁开眼睛。
那不是风声,更像是一种啃噬的声音。
她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种活物,是巨大的虫子,每一条都有她的手臂那么大,在混着冰的尸堆中蠕动,咬着受难的苍生,虫子的样子像是蜈蚣,当它们张开嘴时,可见密密麻麻的铁齿,令人不寒而栗。
王既晏站定。她僵硬地抬起左手,不需害怕,不需犹豫,也不需思考。无名指上的红眼睛猛地睁开,九歌剑幻化握在手中,她尽力催动被冻得几乎动弹不得的躯体,向前冲刺的同时剑影纷落。虽然挥剑的速度和力度都大打折扣,好在这些虫子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强悍,王既晏在冰霜之中为自己开出一条路,一刻也不停地走着。似乎只要挥起剑来,那些身后的幻听也就消失不见了。但是这条路什么时候才到头呢?她望着前方茫茫的一片白色,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那个人。
师父、师父、丁释忧……
你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头……
从雪山上走下来之时,忽然起了风,漫天暴雪卷起有如白色的巨龙,呼啸而至,把王既晏吹得东倒西歪。雪一层层积起来,初至脚背,复至膝头,再后来,举步维艰。
王既晏机械地挥剑拨开挡在面前的雪,劈开,雪又合上……风太大了,连她的灵魂都要被吹散一样。唯独命火摇曳,硬撑着不肯熄灭。
“师父。”仿佛天地和整个思想都只剩下这两个字,王既晏轻声念着,至于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似是在遥远的地方还有冰层下流泪的脸,又仿佛在最深的朦胧幻觉里,一个金发的男子蹲下身对她微笑,他的头发那样灿烂,风雪从两人脸庞的间隙急速掠过。所有这些记忆混杂凌乱,最后形成了太古之时无尽的黑暗,混沌未开,天地未分。
“啊。”王既晏几近无声地低呼了一声。无名指上红眼睛闭上,九歌剑消失。她的脚踝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再动弹不得。王既晏仅仅是摇晃了一下,便倒在地上,雪花一层层覆盖她的躯体上,转瞬便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坟头。
水晶矿墓室之中,奥列格觉得怀中躯体越发冰冷。初时他还更用力地去拥抱她,然而几分钟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抱了个大冰块一样,他再也受不了那种寒冷,轻轻把王既晏放到地上,退到一边。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到,王既晏的脸颊上蒙了薄薄的霜,她的头发上也结了霜。
奥列格跪在六芒星阵外,双手交握。他眼睁睁看着王既晏的身上霜雪渐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一样。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后将金属酒壶放在一边,用俄语轻声说:“斯维特拉娜,你不要害怕。我将唱歌给你听。”
斯维特拉娜,俄语中意为明亮。这是奥列格偷偷为王既晏所起的俄文名,但从来不曾让她知晓。他不知道“既晏”此名的含义是入夜,却固执地认为她应该叫斯维特拉娜。
奥列格低声唱起了《俄罗斯海岸》。他在贝尔伦的牢房里唱过,也在王既晏失了灵魂的躯体旁唱。
伴随着歌声,暗河水从冰层之下流过,汩汩不息。
第十八章 烈焰
王既晏慢慢苏醒了过来。入眼先是无止境的黑,然后目光渐明,变成了刺眼的白。她想,自己可能是已被大雪彻底掩埋住。
将她唤醒的是一阵歌声。这歌声就像是从她自己的心里传出来的一样,本不当存在与地狱的任何一个角落。她扒开堆积在身上的雪。雪霁天却未晴,视野所见均是白茫茫的。她站在原地倾听了一会儿,不是曾经在北国的北方女神带有魔力的歌声,就是普通的流行歌曲《俄罗斯海岸》,歌声有些颤抖甚至还跑了调,但每一个吐字都努力从嘴唇中流泻出来,盈在她胸臆之间。系在袖子上的引魂灯一点红光闪烁。
“奥列格……”王既晏叹了口气,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行,我要快点……”她咬着牙,步履僵硬,继续踩着厚厚积雪艰难地往前走。
翻过雪山之后,远处可见一座黑色陡峻的山,像是座高塔,在一片苍白的世界中分外显眼。既晏加快脚步往那里走去。尽管知道并不可能,却还希望那里的路能更好走一些。
还未至山前,她便感觉到一股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遍身霜雪刹那之间尽数消融。但这并未让王既晏感觉到丝毫的舒适,她觉得像是走进一边火海,浑身都像是烧着了一样。
王既晏不怕冷,却怕热怕得厉害。当她仰头望见黑色的塔山上烈火四起的时候,几乎转身就要逃离这里。引魂灯中的命火不再凝滞不动,而是闪烁起来,像是在大风之中的烛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这里恐怕就是八热地狱或是炼狱了。”王既晏习惯性地伸手到额头拭汗,手背却很干燥。灵魂并不会出汗。
山前立着块巨石,上面镶嵌有一面铜镜。王既晏想,既然不可以回头看,那么对着镜子看自己身后也不算回头吧?
她走到镜子之前,里面映出自己身影模糊的轮廓,后面好像还跟了一个人。她吓了一跳,差点就回过头去了。
这个人无声无息地跟着自己,难道是个不长眼的鬼魂?她观察着那个身影,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至少有一米八几的个头,虽然面容看不清楚,但金发却在火焰的映照下十分显眼。这样的特征,已经很明显了。
他到底是不是法伦?王既晏转过这个念头。如果法伦知晓自己闯寂海地狱,不可能就这样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吧。她真想回头看一看是谁悄无声息地跟着自己,但终究只是长叹了一声,蹙着眉继续往前走。也许这只是个诱人回头的伎俩。她所不知道的是,这面镜子所映是其人与她前世,王既晏显然会错了意。烈火在脚下焚烧,她却想,那面镜子是不是暗示着她,所有一切皆因法伦而起。
法伦救过她的命。但是救命之恩,原本便在他的设计中。
王既晏每走一步脚下都有火焰炸出来,吞噬着她的灵魂,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一般。她紧闭眼睛,鼻端似乎嗅到焦糊味,鸡肉味嘎嘣脆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又发现自己魂魄完好无损,连衣物都没有灼烧的痕迹。这里只是令她受苦而已。
她听到山上有人惨叫,简直撕心裂肺。睁开眼睛时,看到道路两侧烈火熊熊,再细看,火焰之中有许多痛苦挣扎的脸。被焚烧的魂魄拼命地挣动被烧黑的肢体想往外爬,火旁有面目狰狞的小鬼挥动棍棒等又将他们推进火海。王既晏低下头不敢再看,捂紧耳朵,却仍挡不住让人浑身发抖的凄厉嚎叫。虽是在无间烈焰中,命灯依然只有一小点,而且映着末劫火之焰,竟透出幽幽绿色。王既晏一下子也搞不懂自己命火究竟是什么颜色了。然而正是在这时,她感觉到从五脏六腑之内透出一股森凉寒意,中和烈火灼热,有如兜头盖脸浇了她一身水,顿时舒适了很多,连脚下步履也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