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鹿鼎记(7)

查继佐,字伊璜。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约下越大。查

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

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

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是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

“甚好查伊璜便邀请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

举杯便干,赞得:“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了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

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

暗称奇,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

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

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日无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

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

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

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

“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

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

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

骨髓,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这

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塌留宾,

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

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

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完

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

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

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

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

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即当他是

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谢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

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

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

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

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

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

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

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吴

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

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

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

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呤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这些薄礼,请查先生不

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圆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

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已

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祸是福,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

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

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贵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

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一盒,便即跪下磕头,

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

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通省水陆

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亘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蔬阔,

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

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

他心想恶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

位,为满洲人做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的清白,当下脸色之

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

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袍子,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

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