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僵,又摘下来一颗,转身递给恒子箫。
“尝尝,可甜了。”
恒子箫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师父,我已不是六岁了。”
六岁的恒乞儿不识味,司樾说那枣甜,他便毫不犹豫地也说甜。
如今,他已尝过百味,知晓酸甜了。
司樾嘁了一声,她“同甘共苦”的阴谋没能得逞,把那果子扔去了一旁。
还是小时候可爱。
忍下口中的酸味,她接上话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他带我游历了二十余个小世界,在我遇见媿姈媿娋后,就离开了,走之前只叫我别去找他。”
两人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没有留下足印,只有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一路随行。
“再有消息,就是他死在楠竹岛上了。”
司樾踩断了地上一根细枝。
“岛上的仙翁说,那老头一身邪魔煞气,他自然不能放任妖魔踏足仙岛。可我从没见过他身上有什么煞气,也不觉得一个仙翁就能把他杀死。”
司樾低叹,“当年他离开我后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如今恐怕也只有佛祖知道了。”
师祖的死听起来扑朔迷离,背后必有隐情。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脸色,她的神情平淡冷静,不知是在强忍压制,还是真的不再介怀。
恒子箫想,师父是不可能不在乎的。
他轻声道,“若一个一个小世界去找,总会有蛛丝马迹。”
可司樾却摆手,“算了,陈年旧事,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徒费心力。”
这回答另恒子箫十分意外,“师父不想为师祖报仇么?”
“哈哈——”司樾一笑,“有些台词太烂俗,你别逼我说出口。”
恒子箫顿时心生惭怍。
师父是何等人,白手起家、统领混沌界之主,通晓前后十世事,万物一切起心动念,她一眼便可看透。
他竟以小人之心揣度。
“再有,”司樾侧身,望向恒子箫,“你就不想找赵尘瑄报仇?”
恒子箫摇头,“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是恒箫。”
他虽得了从前的记忆,可并没有身临其境之感,对赵尘瑄的恨意也就无从谈起了。
“即便我是,那也是前生事,我不想延续过去的恶缘。”
恶念一动,必有恶果。
赵尘瑄已蛊惑了他一世,没必要为了他再坏一世道心、为下一世结上恶果。
恒子箫虽不及司樾通透,可因缘果报四个字,他修道百年,还是知晓的。
“是了,已是昔日故事了。”司樾长叹一声,望向沉沉的天幕。
数千年过去,万魔山似乎一成不变,可对司樾来说,它已物是人非。
雌蛛的地穴塌了,曾经那遍布万魔山地下的千万蜘蛛,不知何时湮灭在了时流里,连一根蛛丝都找寻不到。
飞瀑干涸了,只剩下一条潺潺的水线,干枯的碥石洞内再没有猿啼,只有一些虫子进进出出。
自离开万魔山,司樾再没有回去过。
劈开天地后,若盘古不死,也不会再回到鸡蛋壳似的天地里。
她为了清缴盗匪、安定民心而来,本只打算带着恒子箫从万魔山下绕行,可在小羓村大梦一场后,司樾还是决定回来看看。
看过了,也就过去了。
万魔山也好,混沌宫也罢,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不过是浮生一处,缘来便去,缘尽便离。
她穿过了万魔山,绕另一条道折返。
“是不是很失望,”她对跟着她的恒子箫道,“混沌界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奇异。”
恒子箫摇头,“山川河谷已是鬼斧神工。”
“但和小世界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被说中心思,恒子箫尴尬地点了点头。
司樾哈哈一笑,“小世界是混沌界所产生的裂口,同脉同源,自然相同。不同的只是文化而已。”
“师父,您从没有想过把小世界夺回来么?”恒子箫问。
说到底,那本该是混沌界的领土。
“我忘了。”司樾道,“但我觉得如今的小世界已经尽善了,到我手中,未必能更好。”
恒子箫不敢苟同,“若是师父治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冠冕堂皇、鱼肉乡里。”
“未必未必。”司樾摆手,悠悠然走在荒无人烟的裸土上。
“善极是恶,恶极是善。阴阳轮转,平衡共生,方有这天地万物。”她走在前头,“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小世界从一开始就已阴阳调和,用不着我,也不用着神族去插手多事。”
恒子箫一顿。
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而他是魔的躯壳,修了神的道法。
看着司樾的背影,纵只是背影,身形步态却也比旁人要自在潇洒。
“师父,”恒子箫开口,“您……”
他欲言又止,对上司樾的回眸,又觉得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恒子箫确信,师父绝不只是为了逃离灵台才答应天界的条件。
她来到他身边,纵有六分是无奈,也还有四分出自真心。
司樾回望着身后的恒子箫,勾起了嘴角。
“走罢,小子,该回去了。”
恒子箫嗯了一声。
这一刻他恍然顿悟,当年纱羊的那番说辞竟歪打正着,师父确是为了煌烀界而来。
师父所持帝王之道,并非霸王之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来就是混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非天界所有。
若小世界内生生不息、自得其乐,司樾便愿意将权柄让渡给天界,免去众生战火之苦。
可若某一地界生灵涂炭,且是妖魔所致的灾祸,那司樾必不会幸灾乐祸。
恒子箫心中酸楚,百感交集。
他从不敢想,原来师父……真的是来渡他的。
她鲜少叫他名字,从始至终都称他为“小子”。
与司樾而言,用这一称呼来唤懵懂初生的幼魔,再合适不过。
她从来都想着保全他、保全那个诞生于混沌界的小世界。
可她也毕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于是一早给过恒子箫选择。
恒子箫选了司樾心中预想的那条道路,他成全了司樾,于是槐树底下、飞升之时,司樾对他叹息,对他抱歉。
师父……
无论恒子箫如何念这两个字,都不能全心中感慨于万一。
师父……他何其有幸,能有司樾做指路之师。
他此生有这一场师徒缘分,复又何求。
……
两个月的时间就快要到尽头。
恒子箫跟着混沌界的大魔打了一场仗,又跟着司樾游了混沌界西部,这一路上见了形形色色的妖魔。
返程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没有经过小羓村,可赤枫来汇报过一次:小羓村的修葺工作已经完毕,书堂也建了起来。
赤枫还捎来了一封当地人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