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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100)

此时此刻,阿加佩越是回想,就越是思念曾经在小城的生活。他想起艾登船长,想起神父,想起他遇到的每一个好人,坏人,平凡的人。海边的日子似乎永远是开阔明亮的,空气里飘动着湿润的海风,以及咸涩的浪花气味。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晴雨天的时候,他正好从神父家里出来,在街上走了没一会儿,清澈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敲打着地面,而高空却是万里无云的,阳光也那么耀眼,那么闪亮。氤氲的彩虹,就从每一滴雨水溅开的地方折射出来……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啊,阿加佩想,我就在那里重得了第二条命,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的。

他知道,他曾经对杰拉德·斯科特放下豪言壮语,要亲手促成了摩鹿加的毁灭。到了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近得触手可及——种植园依次有序地建立起来,香料种植的技术也传遍了欧罗巴大陆,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辐射,而珍·斯科特一直被她的哥哥牢牢牵制着,就像陷进了自顾不暇的泥潭。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就连主教也对他说,只要再施加一点推力,摩鹿加就会像白塔一样覆没,成为一段注定被人遗忘的历史。

十年如一日,他拼命向上攀登,好去够到每一个达成目标,实现复仇的机会,无暇去看沿途有什么风景。但在这种时刻,阿加佩认真审视着自己的时刻,他总要产生一股疲惫之情——远方的故乡在呼唤着他,他已经离开它太久了。

抵达西班牙的数年来,他将生活中的大事分成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莉莉每年的生日,赫蒂太太和主教的每一次生病,种植园的情况,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站稳脚跟,什么时候得到晋升……而其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无疑是黑鸦揭露了身份,杰拉德向他忏悔了过错,他在杰拉德身上发狠射出的四箭,以及白塔的覆没。

……这么一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事,仍然与杰拉德·斯科特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阿加佩认命了,他接受,并且习惯了命运加诸给他的一切,包括杰拉德·斯科特,他这一生中唯一爱过两次的魔鬼。

所以,在当日收到,并且阅读了对方的信时,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畸形的,错位的爱,早已变成了带刺的缰绳,它坚不可摧地捆在杰拉德的脖子上,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摩鹿加之主变成了他自己的奴隶。

身份互换的感觉犹如海天倒悬,阿加佩的心中却没有喜悦。

许多年过去了,随着白塔被彻底血洗,他深厚的恨意也跟着稀释、蒸发,那一刻,只有奇怪的怅然,夹杂着淡淡的,对爱的恐惧。

我原谅他了吗?

盯着灿烂的阳光,阿加佩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也等不到回答。阿加佩再没有时间仔细地审视自己了,同年的六月,伊莎贝拉已是接近临盆期的孕妇,她的身体却惊人得消瘦着,不复过去的圆润。查理一世号令御医,征召着任何能令皇后健康好转的方法,但一切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这个孩子没日没夜地消耗着母亲的精力与生命,明眼人几乎都能看出来,这个胎儿是没法平平安安地生产下来的,在他和皇后之间,总要没了一个。

生产的预定日期成为了一道验证死神是否会大驾光临的终点线,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平安过去,都有人不停向神灵祈祷,感谢了祂们的庇佑。

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到了这时,觉得危险的人就不只是阿加佩了。私下里,主教轻声对阿加佩说,先前有个口无遮拦的医生,莽撞地提议了现在就为皇后肚子里的胎儿准备一口棺椁。在皇帝的盛怒之下,用不到过夜,他就已是身首异处,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这种氛围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的异议,说出了半句不吉利的话。

不过,或许真有圣母保佑,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伊莎贝拉的精神忽然一日好过一日,她的面色红润了,整个人更有食欲,身上也更有力气。每次阿加佩去看她,都能见她高兴地朝自己挥手,宫廷里的医生们全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个奇迹。

查理一世欣喜若狂,他拥抱着妻子,宣布一定要为她的健康好好庆祝一番。于是,整个塞维利亚宫喜气洋洋的,人人脸上都有了笑容,厨娘和厨师忙忙碌碌,侍从来回奔跑,等要筹备一场盛大的筵席。

宴会当晚,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出席了,皇室御用的牧师出席了,各大教区的主教也齐聚在塞维利亚宫,作为神明的代行者,他们全都为皇后献上了自己的祝福。

就在众人一片其乐融融,查理一世同样满面春风,充满爱意地牵着妻子的手,莉莉突然拉住了阿加佩的袖子,急切地说:“爸爸,你看!”

“什么?”

“我确信,那不是陛下的司袍侍女。”莉莉说,“而是长相相似的另一个人。”

寒意顺着阿加佩的脊梁升起,他顺着莉莉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伊莎贝拉身后的侍女影影绰绰,王宫贵妇全环绕在她身边,只有一个人,一个特别灵活柔软,以至于显得格格不入的女人——

“抓住她!”阿加佩的脑海一片空白,假冒的侍女已经贴近了伊莎贝拉,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喊道,“她是刺客!”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直没有荒废,他知道贵妇小姐是什么样,也知道常年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什么样。被他这一喊,刺客手脚一乱,猝然行动起来,在袖子里弹出了锋利的匕首。

尖叫顿时四起,查理一世第一时间拽住妻子的手臂,下意识将她往怀里拉,皇后的司袍女官舍身一撞,筵席间喊声连连,匕首的顶端流淌着刺眼的亮光,割裂衣袍的声音无比鲜明——如此喧哗的一切,全发生在同一时间。

“啊!”伊莎贝拉痛呼出声,匕首已然落空,但仍然带起一串上扬的血珠。

皇后的胳膊被划破了。司袍女官的飞扑,令刺客跌了个踉跄,手掌按在贵妇们厚重的裙袍上。手无寸铁的大臣连滚带爬地逃开,国王的侍卫则大喊护驾,将其团团围在中间……所有的动荡中,阿加佩的眼睛紧盯着伊莎贝拉,看见她脸色惨白,几乎在瞬间就昏死了过去。

用“混乱”来形容今晚的事故,都是太收敛的措辞。

刺客已经被缉拿关押,然而皇后却是不折不扣地受到了惊吓,鲜血当场就浸透了她的衣裙。她被七手八脚地抱进就近的一间卧室,留守的医生一拥而上,仍然没能缓解了她的严峻情况。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来,查理一世面无人色,呆呆地站在门外,因为房间里的医生和侍女早已将床边围满,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

恰如一颗被戳破的气球,伊莎贝拉的健康只不过是虚伪的假象。一晚上的时间,她在生死的边缘不住徘徊,至于那个孱弱的孩子,他产下来没多久就咽气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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