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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美(出书版)(28)

作者:韩寒 阅读记录

上海的冬天是可与南极媲美的。下班后我直接躲进被窝里看美剧,直到付汝文加完班回来。他一边开暖气和油汀一边问:“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你以为灯光可以取暖吗?”

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浪漫的话。泪水突然就下来了。

“为什么哭?”他大概习惯了我都市白骨精的风骨,被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吓到,愣一会才过来用指尖轻轻抚摸我的眼角。我在他怀里找个最舒适的角度蜷起身体。

“小时候,我在火车站迷路了。”

“然后呢?”

“那年我十岁。”

“然后呢?”

“那年我爸爸和妈妈离了婚。”

他紧紧抱一抱我,依旧问:“然后呢?”他真是个谈价钱的高手,声线这样温柔,却比最严厉的刑讯逼供都有用。我发现自己的意志都随眼泪流进了下水道,那些千辛万苦才得以在脂肪下藏妥的心事,差点就全部倒出来放到他手里。

“日子很苦,我妈不是个坚强的人。”

“然后呢?”

“其实是她把我扔在火车站,但半路又后悔了,回来把我领了回去。”

“傻瓜,是你走丢了。”他又紧紧抱一抱我。

“不,是她不想要我了。”

“你是猪吗?谁会舍得不要你?”

但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妈妈第一次去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家吃饭,带了我去。上海的冬天真冷,那个叔叔看我冻得跺脚,开了油汀。我从没见过那么暖那么亮的光,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快乐都能融化在里面。那个下午我守着油汀,舍不得离开半步。

但是他们没有成。介绍人来传信的那天,妈妈在卧室哭了。“那天你怎么让他开了油汀?那东西多费电你知道吗?”

吃过晚饭,她突然说:“我们出去走走。”

大概是因为内疚,我什么都没有问,冒着冷风跟她一路走到火车站广场。

“你在这儿等我,知道吗?”

我在广场那个寒冷的角落里等了两个小时四十三分种。我确切记得那分分秒秒,因为每隔五分钟我就去看一眼广场那座高悬的大钟,“上海站”三个大字是血一般的艳红。当妈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人群中时,我把眼泪忍了回去,只怕她又因心烦改了主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后悔,这些年都没想明白。但或许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做什么都缺少决断。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考了第二名,放学后在教室里哭?”付汝文问。

没齿难忘。那时候妈妈嫁给了朱叔叔,中间几年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想起自己以后要从一个陌生男人手里讨生活费,哪有脸面拿第二名。

“那次考第一名的人是我。”付汝文自顾自说下去,“看你哭那么伤心,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补偿你。”

“那你还否决了我的提案!”

“这种小案子无关痛痒。最主要是,公司规定不可以与有业务往来的乙方有不正当关系。”

“这么说,我们是不正当关系?”

“嗯,不正当男女关系,确切来说。”我破涕为笑。

“你喜欢我什么?”付汝文问。

总不能深情款款地回答“我喜欢你傻”,所以我心虚地笑。

“答不上来才是真爱。因为爱情是模糊混沌的,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各种感觉的融合。”他说。

我伸手揉他头发。为什么我的所有问题,他都有好答案?

他是通话结束时等别人先挂电话的人。用微信之后,他也总是负责结束对话的那个人。

我不适应凡事需与人报备,且对方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偶遇的陌生人。他却自动抹去我们分别后那十几年距离,安适地过起日子来,心安理得地问:“亲爱的,卫生纸用完了吗?”以前只有我妈妈曾用这样商量的语气和我说话,她问:“我哪来的闲钱,你说?”

他时常比我晚下班,如果遇上我做提案,会抽出休息时间来给些专业意见。“为什么你PPT最后一页的Thank you总是设置成渐隐?”

“大幕终于落下的散场感啊。”我得意地回答。他回以一个拿我没办法的无奈表情。

开春的时候,朱叔叔突发心肌梗塞,抢救了几天,在重症监护病房打了个回转又康复出院。出院的那天我下班去看望。妈妈来应门,她在防盗门后狐疑地问:“你是谁?”随即又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

朱叔叔恢复得不错,他神色里的担忧不是为他自己:“你妈最近总是丢三落四,昨天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遛弯的邻居送她回来的。”

临走,我忍不住和她商量:“妈,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没病。”

“我知道,但检查一下保险。你看朱叔叔……”

“比他早走,也蛮好,是福气。”她这话却不是赌气,我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失去多年依凭,这声警钟提醒了她来日注定的结局。或许是在医院里耗尽了仅有的坚强,或许是知道结局无法避免却又无力面对,她决定推倒记忆的围墙,让意志崩塌。而她自顾自沿着断壁残垣走向过去,那已经发生过再不会重复的安全的黑暗里去。

确实,也蛮好。

回到付汝文的公寓,他烧了一桌菜,目光灼灼地说:“跟你商量件事。”

我突然一阵心慌,真怕他取出蓝色丝绒盒子来。

“我拿到去纽约总部进修的机会,两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当然。”

电话在半夜响,我妈的号码。说话的却是朱叔叔。

“刚才你妈说要去火车站,我劝不住。想说陪她去,正穿鞋呢,她自己先跑了……”

我挂了电话,披件外套,抓起付汝文的车钥匙冲下楼去。

车站一带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她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中央。

“妈妈。”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喊她。她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来,像溺水的人紧紧握住我的手,神情焦灼:“我女儿不见了,你帮我找找。你是好人,你帮我找找。我女儿不见了,我女儿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来,满脸都是泪,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如此吧。你并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但活着本身就够你难过的了。

“妈,我们上车去找。”

或许是我镇定的语气安抚了她,她把手递给我,顺从地跟我走。原来她的手这么小,这么瘦。我带着她,在午夜空荡荡的高架上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在副驾驶座上沉沉睡去。

回去的时候付汝文洗漱完毕正准备去上班,他什么都没有问,给我沏了咖啡。我踌躇半晌才说:“家里有点事,下礼拜不过来了。”当时的神态,一定像极了我妈。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点头:“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为了这份宽容,我想我余生都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