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的眼泪“哗”地滑落。
“从前不曾对你说过,但爹爹现在要对你说,你的父亲是大宁天子,你的伯父是大宁将军,或许有朝一日这整个国家和所有百姓都将成为你的国家、你的臣民,你拥有他们带来的一切尊贵荣耀,便要为他们付出、为他们作战,所以,不要害怕为他们而死。那是英雄的牺牲,是值得的。”
小山儿愣愣地看着爹爹,问:“死会很疼么?”
姜宣难过地点点头:“会,但你放心,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会忘了那些疼。”
小山儿却问:“也会忘了爹爹,忘了师公师姑师伯、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和弟弟妹妹,忘了……季恪吗?”
“你、你不想忘了季恪吗?”
小山儿的眼圈红了:“好像是有点……不想。”
姜宣的眼泪忽而汹涌而出:“若还有机会相见,你告诉他,他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小山儿像平时一样乖乖巧巧地“噢”了一声。
姜宣猛地把他抱住:“山儿对不起,都怪爹爹……都怪爹爹……但、但咱们也可能不会死,就算、就算死了,阿守伯伯和季恪也一定一定会给咱们报仇!”
“嗯!”小山儿在姜宣怀里使劲儿点头,“爹爹你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哭,我都明白了。死就死,疼就疼吧,我才四岁半就是小善人和小英雄了!我也在课本上学过,就算不是天子和大将军,只是平民,也要有气节!”
“山儿……”
姜宣几乎崩溃,也许正是因为孩子太小,才会将这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
可他就算无数次地狠心、无数次地决定、无数次地想清楚,又怎么可能真正接受呢?
……
整整一夜,他将小山儿抱得无比得紧。
小山儿难得地在这里睡了个好觉,他却一夜未眠。
他恨不得把每一个瞬间都无限拉长,多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可惜有些人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他向那个年轻男人提出了割除伤口腐肉的疗法,年轻男人没有立即答应,又过了一天,大约是同兄长以及他们的大夫商量了,总算同意。
于是这日午后,姜宣正式开始了属于自己和小山儿刚强无畏的殊死一搏。
然而怪的是,从前但凡治疗,那个年轻男人都寸步不离他兄长,今日人却不在。
姜宣十分困惑,直觉或有问题,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就在主营帐靠近门口的地方煎镇痛止血药。
本是为了监视,避免他在药里做手脚,现在却是方便了他。
镇痛止血的功效只需过一遍伤处就会有,而与香包药引结合之效需得大约一盏茶,他面无表情地缓慢下刀,一边割除腐肉,一边用余光观察那家伙的脖颈。
他已经观察过无数次了。
但仍反复模拟、确认一击毙命的位置。
小山儿站在他侧后方,像近来的所有时候一样,用两只手紧紧捏着爹爹衣袍的下摆。
此刻的他也在想。
想爹爹前夜说过的话,想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师公、师姑、师伯,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弟弟妹妹……
还想季恪。
他还没有特别特别喜欢季恪,只是想告诉他,他好像已经不太把他当大坏蛋了。
要相处过后才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大坏蛋,譬如这里的每个人都比季恪坏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这时,床上的中年男人难受地“嗯”了一声,帐中两个不会武功的侍从直接晕倒在地,两个士兵开始按着脑袋摇晃,强撑了一时也倒下了。
起效了。
中年男人登时意识到这是姜宣的手段,很凶地大喝一声,拼命想要起来,然而他已不能,便面目狰狞双目赤红地吼喊,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在叫人,然后用尽全力一翻,从床上摔了下来。
姜宣向后一退,迅速背起小山儿,小山儿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双手双脚箍紧爹爹,双拳攥紧,双目充满勇气地瞪圆。
姜宣又来到那男人身后,试图拉起他,以他做肉盾掩护。
一切不过数息。
这时营帐帐帘一掀,两个身形高挑穿着交赤士兵制服的人闪进来,姜宣和小山儿同时屏住呼吸——
逃跑从现在开始!
快晕倒!快多晕一些!
果不其然,那两个士兵刚一侧身踏入就猛地顿住了,其中一人本能地将另一人挡在身后。
姜宣忽觉不对,脸从受伤的中年男人身后露出来:“是……你们?!”
熟悉的声音令那两个穿着士兵制服的人再次顿住,惊喜地望过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是季恪和王至的脸。
第68章
姜宣几乎喜极而泣, 一脚踢开那受了重伤又被药晕却仍垂死挣扎的中年男人,快步跑过去。
小山儿也从爹爹背上抬起小脑袋,大眼睛里数日来首次染上了光彩。
“是……你们?!”
他知道这里很危险, 不能喊名字。
季恪和王至也迎上来, 可才走了数步,便也纷纷蹙眉按住额头。
小山儿立刻凑近姜宣耳畔:“爹爹快给他们解药!”
“嗯!”姜宣从怀中掏出锦囊,取了两片叶子递上去说, “这是我放的毒雾,这是解药,含在舌头下面就行。帐帘一开, 毒雾传出去, 还能帮助咱们逃跑, 不过能持续多久,我不确定。”
“好。”季恪含了叶子,以眼神示意,当机立断道,“解药给他, 外面还有接应,山儿我来背。”
姜宣便把锦囊给王至,至于小山儿……
他稍有犹豫, 怕季恪负担太重, 可若自己背, 跑得慢, 或许对季恪来说是另一种累赘。
就听话。
决定好了,他把小山儿挪到季恪背上, 此时此刻,小山儿再无任何抗拒, 一下便紧紧地贴上去,任由自己小小的心跳声在季恪的脊背上响起。
季恪忽然说:“山儿,闭上眼睛。”
姜宣一愣。
小山儿也一愣,但他非常懂事,现在关键时刻,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立刻使劲儿把眼睛闭成一条缝。
季恪走到地上的中年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睨视。
那家伙已无力挣扎,浑身都是血污,宛如死鱼一般瞪着赤红的眼睛,喉中艰难发出“喝喝”声。
季恪面无表情地说:“交赤王。”
姜宣:!!!
下一刻,季恪以二指从姜宣腰间抽出方才切除腐肉的医用小刀,蹲下,手臂轻轻一旋,起身扔了刀,一把握住姜宣的手,轻描淡写地说:“走。”
在帐帘后戒备的王至听到命令,首先冲了出去。
姜宣随着季恪向前跑,余光尽头一道细长的血线扬起,地上的中年男人猛地颤了一下,然后再也不动。
药雾无声无息地随风涌出去。
本就不多的士兵纷纷眩晕、挣扎。
王至犹如猎豹一般纵身开路,手中佩刀轻盈利落,所到之处仿佛飞花摘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