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腿脚,辩道:“可是,说不定有放错的书。”
他微微摇头,“待我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还是陪你走一遭相国寺吧。”
“真的?”我咧嘴笑了。
“嗯,过几日我就不忙了。”秦朗坤将书一本本摞起来,放回架子上,顿了顿,有些歉疚说:“于归,你别介意。我一直很好奇,珞儿怎么带着你进宫了?翘儿可是她最疼爱的丫头。”
我撅起嘴,满不高兴说:“因为进宫是受苦来的,她就巴不得我随她一起受苦!”
秦朗坤斜斜睨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怀疑和担忧。我看明白了,他是怕我对沈云珞不利。我气得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大声叫嚷:“你们凭什么这样轻贱我!”我为了他,才忍受沈云珞,为了沈云珞,才被困在宫里,他们俩如出一辙的狭窄心胸,真叫人心寒!从藏书阁冲出来,狂怒的情绪在烈日下渐渐萎蔫,我不该冲秦朗坤叫嚷的,他喜欢温柔女子。
玉临王迎面走来,诧异问:“于归,怎么站在这里?”
我无辜地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双手用力绞着衣带。
“回王爷,于归姑娘找书找得烦了,便出来走走。”秦朗坤气息有些急促,他是追出来的罢,还替我圆场。我忽然间又不生气了,冲玉临王笑着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免礼,还是进去罢,这样的时辰日头最毒。”玉临王稳步朝前走着,一面问我,“上回你说过,你会侍弄花草?”
“是。”
“本王将拿株存活的芸香圈起来了,并且剪了枝条,用插枝的方法栽培在宫中,改日还要请你去看看才好。”
“当然,王爷命人来叫我便是。”我轻快答着话,时不时侧头看看秦朗坤,他也会看我,神色略为不安。我却莫名地高兴起来,他在意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轿子在暮色中朝内廷缓缓而去,我一直掀起帘子看外面,身体随轿子摇晃着,视野也在抖动。巍峨高耸的宫墙,粼粼泛光的屋瓦,这样气派的地方为何会令我想要逃走?对啊,我的归宿在外面呢。
再三谢过轿夫,我哼着小调快步走回殿所,却在一刹那收住了步子。院子中央的华盖步辇分外瞩目,这才日暮时分,红纱灯笼还未点上,皇上怎么就来了?吴千雁真不是一般的受宠,这些日子皇上来的最勤快的便是此处了。
我步子沉下去,垂着头钻回门庭冷落的殿里去。刚推开虚掩的门,唤了声“娘娘”,内殿猛地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随即一片诡异的沉静。在这样静谧的暮色下,那声音显得毛骨悚然。我僵在当地,又轻轻唤了声:“娘娘?”
昏黄的光线中,一袭玄色衣袍从内殿稳稳走出来,那轮廓便是至高无上的威严。
我立即跪地请安,皇上就这样默默离去,仿若连一丝气息都未留下。悄然侧目瞟去,见他进了对面的殿所,我才如释重负爬起来,连忙跑进内殿去。书案上一片狼藉,砚台碎在地上三瓣,漆黑的墨汁在地上蔓延,散出一阵淡香。
沈云珞跪坐在紧闭的花窗之下,目光盯着那片墨色,呆滞。
“娘娘!”我慌乱不已,拖她起来,借着窗棂透进来些许落日余晖,她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我大骇,捧着她的脸急切问:“他打你了?皇上打你了?”
沈云珞深深吸口气,视线从地上移开,不知看向何处,嘴唇颤了颤说:“收拾一下,墨迹擦干净。”
我扶她上床休息,然后去正殿找彤史大人要了些活血消肿的药粉。宫女时常罚跪,若管事的女官怜悯,会给些三七粉来消肿止痛。彤史大人只当我膝盖伤着了,便给了一小包。
我拿回来替沈云珞敷上药粉,柔声道:“娘娘好好歇息,我去讨热水,明日清晨好伺候娘娘沐浴。”
沈云珞没有阖眼,瞪着双目仰面躺在床上,身子僵直得如一具尸体。我心酸无比,暗暗施法催她入睡了。吴千雁说皇上喜欢沈云珞,可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要她难受?喜欢,不就是希望她好么?脑子里纷乱如麻,沈云珞这么快就触怒了皇上,无法预料将来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第七章 55、月儿高-1
相国寺不愧是天下第一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香客纷纭,檀香缭绕。我紧跟着秦朗坤,心底怯怯不安,万一遇见哪位高僧,一眼看出我的妖精,会不会将我收了?这念头刚闪过去,迎面便遇上了高僧,罗净着黄袍披袈裟,头戴立帽,手中持了根铜铸棍杖。
他凌厉的目光扫来,我不禁往秦朗坤身后一躲。秦朗坤上前作揖问好,罗净的目光收了回去,变得温和。
是不是因为我是妖精,所以他看我的时候与看别人的时候截然不同?我撇撇嘴,催着秦朗坤走,“公子,我还赶着回宫去,先去看千手观音吧!”
秦朗坤却止步不动,略带歉意对我说:“于归,我想先去拜拜佛,求个平安。”
我望着金光闪闪的大殿,吞了吞口水,天底下最大的那尊菩萨守在那,我可不敢进去。“公子先去罢,于归不爱闻檀香味,便在此处等你。”
秦朗坤好心道:“颇费时间,你站在这会累的,还是一同进去罢。”
“啊?我不想去……”我往后退了两步,为难地望向罗净。
罗净瞥了我一眼,侧身对秦朗坤说:“秦施主放心罢,我可以领她去看千手观音。”
“这样?甚好。”秦朗坤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温柔笑了。我喜欢他穿着青布衣、略带微笑的模样,如一片新鲜的绿叶,令人心仪。
沿着游廊,一棵棵葱郁的大树将猛烈的阳光挡在天外,罗净领我在廊中漫步,一面给我介绍:“罗汉殿,又称八角琉璃殿,是相国寺最高的一座殿,千手观音像就在这里面。你所说的佛家书画大多在藏经阁,还有一幅著名的观音像在方丈屋内,我们稍后再去看。”
我点点头,随他上了楼梯,忽然想起相国寺为方丈做法事那日的钟声,心思一转,问:“方丈不是圆寂了么?”
罗净脚步稍稍一滞,“是,你知道?”
我自怜叹道:“你们做法事那日,我差点就灰飞湮灭了。”
他摇摇头,“不会,你还未受劫,即使你想灰飞湮灭都不容易。”
我不忿嚷道:“可是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要死了!也不知是哪个和尚敲的钟!”
罗净斜斜瞥了我一眼,目视前方说:“是我敲的,为方丈清道。”
“喔!你这僧人真是偏心,六界之中,妖鬼魔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还要遭受你们时不时的迫害!”
“六界之中,唯有人界有情,方丈待我恩重如山,我能为他做的,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我嗤之以鼻:“为超度他一人,扰得我们三界不安,大师你真是有觉悟。”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凭栏远眺。屋角上悬着的迎风铃随风叮吟,如碎玉相击,在喧嚣的凡尘中鸣出一份平和的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