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一颔首,思绪回到十几年前,启唇娓娓道来。
那一年,我年方十五。
我是卫国穷苦人家的孩子,双亲在卫国灭亡的时候死于乱军的枪戟之下,之后我随着乡亲来到赵国都城邯郸,讨口饭吃。我本名不是寐兮,我是在听闻赵成侯在侯府门前挑选舞姬的时候,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侯府总管看见我,眼睛一亮,立即让下人带我进府。
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容貌,只要是男人,一见我,目光定然会落在我身上良久。
赵成侯赵显,赵王王弟,权倾赵国,城府极深。
他一见到我,眼中激起一抹亮色,缓缓行至我面前,抬起我的下颌,迫得我仰起头。但是我并不畏惧,淡淡地盯着他。
“好一个颇有胆识的美人!”赵成侯赞赏道,眯眼审视着我。
“谢侯爷赞誉。”我轻声道。
赵成侯对我的身世颇有兴趣,诸多盘问,我如实以告,他的戒心渐渐消除。
他手执青铜酒杯,森冷的目光倏然投来,“民间竟有此等美色,难得!难得!寐兮,本侯不想辱没了如此绝色美人,有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
一,成为他的舞姬,三年后被遣出府;二,听从他的安排,成为王上的女人。
不是赵王的女人,而是秦王的女人。
他会请人教导我歌舞和侍奉王上的媚功,然后将我献给秦王,他要我争得秦王的宠爱,继而为他获取秦国朝政、军防等方面的内幕,也就是说,我是他安排在秦王宫的奸细。
我选择成为秦王的女人。
之后半年,我刻苦地练习,而赵成侯也不断地警告我、提醒我,不要以为成为秦王的女人就可以摆脱他的掌控,不要心存侥幸,不要以为背叛了他会有好下场……他担心我跃上高枝就会忘记他强加给我的使命,我信誓旦旦,发誓绝不会背叛他。
面对着我,他无法克制美色的诱惑,有几次,他几乎要把我变成他的女人。在紧要关头,我总会要挟他,“假如秦王知道我曾为侯爷的女人,定然将我丢弃在偏僻的宫殿,再也不会看一眼,那么侯爷的盘算,就会全部落空。”
于是,他恨恨地甩开我,怒火中烧地离去。
后来,秦使来赵,互通邻邦友好。赵成侯命我在殿上为赵王和秦使舞一曲,秦使大为惊艳。
为显邻邦情谊,秦使尊秦王之意,献良驹二百。赵成侯回敬秦王美人一名、丝帛若干。起初,秦使颇为踌躇,在赵成侯巧舌如簧的劝解下,才收下这份意外的回礼。
赵成侯再三叮嘱之后,我随着秦使来到秦王宫。
我不知道秦王会不会看上我,只知使命在身,绝无退缩之路。
在秦使的府邸沐浴更衣后,我来到秦王宫。
丝罗曲裾,杏黄细纱,后裾曳地徐行,身姿婀娜;青髻缓倾,暖白玉簪横插,脸庞经过仔细的描画,四分美艳,六分清冷。
我缓缓地踏进金殿,微低螓首,在众臣的注目下,跪地叩首。
秦王命我抬首,我依言而行,这一瞬间,秦王震惊地呆住,金殿上响起轻微的抽气声,大臣们在窃窃私语。
秦王失神地盯着我,直至身旁的侍臣轻咳提醒,他才回神,命我退下。
从秦王震惊的眼神来看,我相信,秦王不会忘记我。
侍臣领我来到一处精巧的宫阁暂歇,当日午后,有宫婢伺候我沐浴更衣,晚食过后,宫婢引我到了秦王的寝殿——日月殿。这一夜,我成为秦王的女人,为寐姬。
连续一月,秦王召我侍奉,宫中的王后、二位夫人和数名姬妾妒火中烧,寻机加害于我,不过她们的伎俩太拙劣,都被我一一识破。
我很明白,盛宠绝非长久之计,于是我劝秦王细水长流。
两月后,我怀上了秦王子嗣,母凭子贵,恩宠更盛,这激起朝中权贵的不满和敌对。
再一月,吴使来秦,催促秦王尽快送质子至吴,楚赵两国的质子已经启程,秦国需尽快决定质子人选。
两百多年前,天朝式微,王室被诸侯国联手歼灭,于此,天下无主,九州分裂,大小诸侯各据一方。为了争夺霸主之位,各国连年征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百年间,小国被灭,大国崛起,沉浮之间,出现过昙花一现的雄主,也出现了鼎盛数十年、上百年的霸主,比如楚国、赵国。
现今天下,四国雄踞四方:东南吴国,都城建业;西南楚国,都城郢;东北赵国,都城邯郸;西北秦国,都城咸阳。因楚秦交战数年,两国国力虚耗严重。赵国连续出兵灭了周边的卫国、韩国和宋国,城池剧增,军士士气虽然高涨,但是伤员繁多且军队疲劳过度。吴国早在五年前就吞并了越国,掌鱼米水乡之地,成为吴越一带的雄主,兵强马壮,国力如日中天,是为最强。
第3节:序章 魅姬(3)
楚赵秦自知数年内无法赶上吴国的国富兵强,只能唯其马首是瞻,送王子为质,休养生息,蛰伏求强。
秦王膝下有二子二女,嬴蛟六岁,嬴战四岁,蓝吟公主三岁,绿透公主尚在襁褓。质子人选,不出两位王子,嬴蛟适宜还是嬴战适宜,朝臣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直未有定论。
忽然,诸臣把目光投向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他们异口同声地上禀,寐姬和腹中孩儿是最适宜的质子人选。即使秦王不想让我去国千里,却无法驳倒众臣的众口一词。
很多时候,掌控一国权柄的王上,也要听从大臣的忠言和力谏,有所妥协,方能稳坐王座。
当秦王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蒙了,不敢相信宠我爱我的王上竟然要把我送到吴国……我苦苦哀求,但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决心。连续三日,我以泪洗面,徒惹王上厌烦,却无法改变什么。
全盘谋划落空,我只能认命。而赵显的盘算,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来到吴国都城建业,已是闷热的夏令。
看到繁华的建业城,我惊叹于吴地的富庶与欣欣向荣。
看到壮丽典雅的吴王宫,我茫然无措。
看到精巧玲珑的质子府,我无喜无忧。
从吴王宫东门出来,徒步片刻便是质子府,可谓紧紧相邻。府邸不大,和北地大为不同。前厅后院,亭台流水,楼阁长廊,繁花绿树,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居于此,应该极为舒适。
这一住,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怀着怨和恨,我忐忑不安地入住质子府。
楚国、赵国的质子府距吴王宫甚远,我不知道吴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直至我诞下皓儿之后,才明白个中原因。
原来,吴王也垂涎我的美色,近水楼台先得月。
此后数年,吴王和王弟吴文侯一想起我,便会召我侍奉。隔日回府,我浸泡在兰汤中,使劲地搓洗,却怎么也除不去他们的味道。
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选错了路,更恨远在千里之外的秦王。
我根本没有资格说后悔,或许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