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德停了口,张燧半晌不语,最后沉声道:“长鸣兄,你于小弟有救命之恩,又有手足之谊,如今怎可以这般荒唐之言诳我?”
五德道:“我说的确为实情,然而三郎却不信。”
张燧道:“若要我信,怎的不拿实物相证?”
此时朱红插话道:“官人可记得初到县衙那晚所遇之事?”
张燧点头,朱红道:“那一阵怪风便是秦真文之魂魄作祟。然而他却不能伤你分毫,乃是因为你命格金贵,能抗他之阴气。如今需将他束回阴司受审,不可令你在白日里见他,否则必伤他三魂七魄。且非但是他,便是那疫鬼孟徐也不能轻易让你见着。”
张燧道:“既无法见证,又怎能让我全信?”
朱红道:“官人所想的,可是令疫病全消,保永安无恙?”
张燧应道:“自然如此。”
朱红道:“如今疫鬼已然捉住,然而却供称买走了十条性命,明日一早便会死去。此鬼怨气深重,不愿说出卖家,只好用法术强行破除,这非我一己之力可为,还要请官人帮忙。”
张燧奇道:“这是何意?”
朱红笑道:“这孟徐为疫鬼,阴司不查,乃是因其作为并未坏了阴阳规矩。人之一世,总贪利的,疫鬼与人扑买,都是拿贵重什物换得了些不起眼的手巾、铜钱,明面上以大博小诱人入彀。但正是因他由这一破处入手,故而买卖公平,他不愿开口废约,这人命就必然归他。若要坏他的生意,需得有正气罡气才能断送。这永安之内,唯官人之命格金贵,为人又端方正直,故而特请官人借出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热血十滴,阳寿三年。”
此话一出,莫说张燧,连五德等人也大吃了一惊。黄九郎原本默然无语,此刻也忍不住出声:“姐姐这便是要用强力么?”
朱红道:“如今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只问张官人:愿是不愿?”
众人都看向张燧,各有心思:蔡怀安自然是心急如焚,只期望眼前的贵人点一点头,救了这永安百姓;黄九郎则眼乌珠溜溜地转,心中颇不以为然,他为妖许久,见过凡人贪生,自然猜这公子哥儿多半胆怯;唯有五德暗自叹息,已知下文。
只见张燧面色凝重,沉声道:“若我点头,仙姑便可解永安疫病之祸?”
朱红道:“若官人允诺我施法,而明日还有百姓死于疫病,贫道愿自裁于官人跟前。”
莫说张燧听了这话暗暗吃惊,便是黄九郎也忍不住动容。
张燧沉吟半晌,低声道:“仙姑愿以性命作保,在下着实敬佩。然而以虚无之事应对这眼前的疫病,却实难相信。再退一步说,即便长鸣兄与仙姑说的都为实情,那么在下更要问一句:天道便是如此无理?那秦县令贪财丧命,教恶仆害死,乃是一个因果;恶仆罪有应得,死于押解途中,又是一个因果;孟徐无辜受冤,病死牢中,寻官差的晦气,还是因果。然而这冤头债主,该死的已经死了,未死的也活生生杵在原地,为何莫名其妙报应到无辜百姓身上?阎罗殿不经细查,只论阴阳买卖公平,却何曾想过,人皆贪小利,好似腊梅有刺,不损其芳。这十几条性命教疫鬼赚去,真是屈死,阴司竟不过问;如今十条性命攥于疫鬼之手,要救却还须我这般清白之人献血短寿。常言道‘天理昭昭’,如若都是这样的理,岂不荒谬?”
他这一番话,说得蔡怀安额上冷汗涔涔,顿觉身为正神竟在这凡人面前有些惭愧。
而黄九郎冷笑道:“官人说这许多,莫不是认定天理不公,便不愿献血折寿么?人皆贪生怕死,倒不稀奇,可叹却是明明怯懦偏有这许多道理讲。”
张燧听他这般说,却丝毫不怒,只道:“九公子不必激我,十滴血不过皮肉之伤,三年阳寿也算赖活,在下并无丝毫悭吝。况且之前已说了,邪术外道乃吾所不取,甚么阳寿阴寿,我只当虚无,给与不给也是一句空话。然而仙姑既然提了天道,在下总得说个明白。”
黄九郎笑道:“你不信?那好,我此刻也便跟姐姐立个誓——若你允了后,明日还有人死,我也这颗头也自己割了呈上。”
张燧不语,朱红却未多言,只是看了黄九郎一眼,又瞧张燧。
黄九郎道:“如何?你此刻便可令人执刀驾在我颈项上,我便在此坐定,绝不逃走。如此作保,你可还愿点头?”
张燧笑道:“若九公子身怀利器,请借来一用。”
黄九郎伸手入怀,摸了个匕首抛将过去。
张燧右手握定,在左掌心拉出一条血口,随即握拳竖立,那血便滴滴地淌落在地。他对朱红道:“热血恁多,但借无妨;阳寿无形,仙姑自取。”
朱红暗暗赞了一声,连忙用撕下一截道袍,接了十滴鲜血,而后正色道:“官人今日言语,真乃大慈悲!明日天一亮,贫道一定给官人一个交代!”
张燧则道:“慢!今日既然禳灾,在下倒有意写就书信焚与那鬼神知晓!”
随即喝令衙役备好纸笔,因陋就简,立在一几案前便书写起来。
五德在一旁见他左手流血未止,叹口气,连忙用手巾将他创口包好。张燧竟无所觉一般,兀自写个不停。五德探头一看,只见那纸上写道:“大宋钦命县令张燧呈各方鬼神明鉴:今有疫病传于永安,细究乃陈年积弊之祸。害人者自领其罚,可谓正道。然百姓何辜,竟遭横死?圣人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古语云: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又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有缺者一二,岂罪于八九?诸鬼神若掌造化,当明天道酬勤、地道酬善之理。余不吝寿,为解永安之祸。然道之何存?切望慎察之。”
五德瞧张燧收了笔,不由得低声道:“三郎可还记得那日汴梁临别之言否?”
张燧道:“自然记得,长鸣兄叮嘱小弟:世上多有可信可不信之事。小弟为人驽直,兄则再三劝弟不可认死理。且说天道循环,多有人力所不能察的。”
五德未想到他记得如此之牢,欢喜之后却笑道:“而今看来,对牛弹琴矣。”
张燧也是一笑,拿起案上所书:“我所信之道便在这里,长鸣兄所教自然有理,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说当做的,却不能省了。”
五德点头道:“原来是我小瞧三郎了。”
张燧不答话,只向周遭团团一拜:“愿今日过后,永安果然‘永安’,就有劳诸位了。暂别。”
说罢便拿了那纸,向门外祭坛走去。
朱红看一缕染血道袍,沉吟半晌,才抬头对五德道:“这张家小哥儿远非数月之前可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狐儿,你保他一路,救他数回,非但报了恩,还真真是积大功德了。”
注1:详情见拙作《铜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