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醉死了。”
然而唐棣文已经决心让他去睡,拉起来之后搀着步履如铅的岳江远往楼上的睡房去。收拾好一切关门离去前,唐棣文听见岳江远说了一句话。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但还是问:“什么?”
“我的答案是谎言。”他半边脸被头发遮住,漆黑的眉在眉心处蹙得紧紧。
唐棣文关上灯:“晚安。”
“还有……简提议我另找,另找一套公寓……”
“我知道。什么都可以天亮后说。”
第二天午饭时分,岳江远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半天也没有吃掉面前的一半食物。餐桌另一头的唐棣文看在眼里,也只是淡淡地说:“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第二天活受罪。”
岳江远一粒粒数着米往嘴里放,每一口食物都只能提醒他酒精的味道,对于唐棣文的话他与其说是反驳不来,不如说没有这个力气。
看他这样有气无力,连头发尖都苍白的可怜样子,唐棣文没多在这个话题下纠缠下去,放下碗,捡起昨天晚上的话题:“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你说简提议你另找一套公寓。”
岳江远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有一瞬的迷惑。他看着唐棣文平静的神情,头皮顿时发麻:“我昨天回来说了这个?”
“提到了。不过你那个时候醉了,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酒话。”
岳江远叹口气放下碗:“我不知道。我觉得哪怕找一套公寓空着也是。一个多月前照片那件事,还有最近乱七八糟这些鬼事,采访什么的……我不想给你添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含义模糊的笑浮现在唐棣文脸上:“我把得力的助理让给你作经纪人,她着手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反?哦,这个词用得不对,我应该找个更恰当的……”
宿醉的后遗症之一头痛此刻发作得更厉害。岳江远按着太阳穴,正要打断他,唐棣文自己却没有说那个“更合适”的词,很干脆地点点头:“如果你拿定主意,随便你,我没意见,需要我找个房产中介吗?”
“我没有说要搬……”
“我说了随便你。”
岳江远皱眉:“第一,这件事情没有定论;第二,昨天我喝醉了;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无论是我自己还是简,都没定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如果你问室内装潢,我倒可以给你点意见。”唐棣文扯过手旁的报纸。
岳江远忽然觉得自己没耐心拐弯抹角不着边际的交谈方式,也可能身体里残余的酒精的威力犹在,他声音高起来:“昨天还好好的。你又怎么回事?”
“我不能替你拿主意,我的意见是随便你。”
岳江远反唇相讥:“你也有不能替人拿主意的时候?既然如此,这次拍电影的整件事也就没有了。电影上映也一个多月了,你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坏,我还以为你的焦虑期应该早过去了。”
唐棣文索性放下才拿起来的报纸,神情冷淡:“我很好,现在是你开始发脾气。”
“你也可以了!公映至今你都在发神经病,忽冷忽热的,不管我问什么都是这样。唐棣文,更何况你从来都不会因为缺了谁不舒服。”
“你酒还没有醒?”
“我不酗酒,也没酒精中毒前科。”
唐棣文直视岳江远:“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向你要意见,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没意见。”
岳江远有三秒钟的沉默,然后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他扔下唐棣文独自离去,唐棣文没有看他,拿起报纸,继续翻。
几乎是在赌气,岳江远很快选定房子,约好在第二天上午看房。出门前经过已经被低气压笼罩一天的厅堂时他瞥见唐棣文坐在沙发上,面前摊了一茶几的钥匙。
他不由得慢下脚步,唐棣文也看见了他,对他轻轻点了下头,神情很平静,甚至有点笑意。岳江远彻底停下来,迷惑地看着他,又很快明白过来,从口袋里找钥匙,往茶几上扔去,也很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钥匙在这里。”
唐棣文却说:“你先坐。”
他依言坐在唐棣文对面,木然对着一排钥匙。唐棣文看了他一眼,拿起岳江远扔给他的钥匙串,开始往上面加钥匙。
岳江远呆了一呆,更是震惊:“你……”
唐棣文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直到昨天管家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房子和院子有这么多门。进院子就有四个,屋子的后门钥匙我记得你也没有……”
这时唐棣文已经把之前岳江远没有的那些侧门后门偏门的钥匙统统串好,又扔给他。岳江远掂了掂,忽而叹气:“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脾气最不可预测的人。时冷时热,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的脾气也发完了?”
岳江远目光一闪,摇头:“还少了一把。”
“什么?”
“你卧室里,那个地下室的钥匙……就是装漂亮男孩木头箱子的那个……”话没说完,笑意已经先一步背叛没有感情的言语,把面具裂出无数条缝隙。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不可预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预测。”
岳江远更浓的笑意被手机铃声稍稍中断。他看了眼唐棣文,才去接简的电话。听了几句后,说:“随便吧,只是一套房子,随便摆点什么都好,我反正不去住。”
再说了几句他挂了电话,坐回沙发上:“不可预测?这句话太轻了,至少是喜怒乖戾。”
唐棣文耸肩,一副“随便你什么说”的神情;他忽然又变得这么好,岳江远反而有点手足无措,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再度以两人之间所熟知的妥协方式结束了这场为期数日的冷战。
他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所以现在我要多留住你。
——你的不可预测又开始发作了?
——我答应教你的最好的事才刚刚起头,不过,最后的结果,我已经能看见了。
三年后。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老城的街道,大多不宽,曲曲折折之中,却另有一番天地。也是因为道路窄,街道两边的老房子的阳台隔得近,彷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对面人家阳台上的花。
这边窗子后面露出张脸,在看见对街房间里的住客也是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后,年轻的女子露出诧异之后的微笑,推开窗子的动作慢了小半拍。点头致意后,对面阳台上的男人开口,别人都说第一次来佛罗伦斯要找间能看得见好景致的房间,我看来是要留下遗憾了。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卡。
导演喊停,比出OK的手势。
自从凭借唐棣文导演的那部电影得到当年金像奖的最佳新人奖之后,岳江远面前的道路就在下一个瞬间宽阔起来。就在旁人惊叹哪里冒出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的时候,他已经在好几部风评票房皆佳的影片里出现,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主演一些让年轻女孩子无法抗拒的角色,他都是出现在文艺片里,有着彬彬有礼的温和笑容,低调甚至沉默,却随时可以为所爱付出一切。如果影片的最后他与心爱的恋人长相厮守,电影院里笑声感慨一片;若他最终真的为爱而死,电影院里泪流成河。或许大多年轻女子都想过有这么一个人,是最忠诚的情人和仰慕着,对着你微微一笑,世界黯然无光;即便不是情人,也是永远的朋友和兄长,永远在身后三步的地方,永远不会背离。他不是最优秀的,却对自己而言是最好的,他目光转过来,看着你,你就是光,是世上一切的最美好。他撑得起天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