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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35)

『必要的时候,那个被我选中的人可以成为替罪羊,像蜥蜴断尾一样,他会代替我被警察抓,代替我顶银行抢匪的罪。』——春想起夏至恒和他说过的话。

那是夏至恒深藏的、关於恒春的秘密快被拆穿时,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春并不相信,认为那是矛盾的,不是『真的』,是『谎话』。

但现在看来,当时夏至恒最怕被春拆穿的,恐怕就是这个『谎话』。

也因此夏至恒自己先说了『谎话』。他知道春就是这样的人,沉溺於思辨。沉溺於思辨的人总有一个特点——当『答案』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时,思辨者会下意识地闪避,说服自己『那不是真的』。

在和春相处的半月之内,夏至恒一直在衡量他。衡量假使春真的成为戴罪羔羊,春是不是会把他和盘托出。

春始终不曾明确表态。而夏至恒也一直在等待。

春到现在仍旧不能确定,夏至恒的『能力』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有时候真实得令春不得不相信,有时却又令春半信半疑。

但春相信,夏至恒确实『知道』他的某个想法。那个想法让夏至恒的计画得以成功。

直到那个晚上,在那个水泥格子里,那个微雨的夜晚。夏至恒终於『相信』了这个想法,而且是『确信』。

但是也就是这份『确信』,让夏至恒最终变更了他的计画。

他让春退出了这场游戏。让自己退出了春的生命。

春觉得气忿。但仔细一想又不是气忿。春觉得不甘。但仔细一想又不是不甘。春觉得郁闷,但仔细一想又不是郁闷。

腰早已经不疼了,但至少他曾经痛过。

把一个人的身体弄得这样疼痛,却不给人报复的机会,就这样逃之夭夭。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况且,痛的部份还不只是身体。

春也不得不佩服夏至恒,即使变更了某些细节,夏至恒的整个计画可以说是完全成功的。春这一年来每天紧盯着各类报章杂志,这几乎成了春的例行公事,打开报纸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没有银行抢匪落网的消息。

春没有一次期望落空。

报纸上说抢匪抢走了一亿五千万元,平常保险库是不会放这麽多现金的,但当天刚好有一批重要交易,有个男人为了向女友求婚,当她的面存了一亿元进银行帐户里。春肯定夏至恒知道这件事。

春有时看着窗外想。那个人,或许用那笔钱还清了所有债务、逃出国外,买了一艘游艇,现在正在哪个不知名的小岛上,重新开始人生也说不定。

时节进入冬季时,责编给春捎来了电话。

「喂,春……」不同以往的虚弱声音。

「怎麽了。」春问。

「你还是一样这麽『冷静』啊,春……」责编很感慨地说。春缄默。「我得了肠胃炎,两个礼拜了还没好。唉,秋天真是个让人肠胃崩坏的季节,太多美食了。」

「已经是冬天了。」春说。

「唉,总之这个肠胃炎真是把我整惨了,我瘦到现在只剩下八十五公斤,你说夸张不夸张?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站得上翻译社的体重计。」

「如果你『先前』站不上体重计,那麽你不会知道『先前』的体重。」春皱眉:「如果不知道『先前』的体重,就无法与『现在』的体重做类比。这样的话『瘦到现在……』的句型就是有问题的。」

「好,好,我知道,我造了一个谬误的句子,你可以不用再分析了。」责编阻止了春,又笑起来。「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样我就放心了』——责编又呵呵笑着补充。

「你还好吗?」责编问了春的『问题』,「我听说,你跟你女友分手了。」

「嗯,很久了。」春平静地说:「去年冬天就分了。」

「我不知道,呃,我好像接到你女友的喜帖,多半是她从你那里知道翻译社的地址。但那上面的新郎不是你。」

责编谨慎地说:「所以说,所以我想,你现在……」

春缄默,抬头看着天花板下悬掉的液晶电视。跑马灯上写着:『耶诞夜前S广场遭游民占据?市警:劝导不听可强制驱离。』没有春要的『那个新闻』。

「没有什麽不同。」春启唇。

「没有什麽不同。」责编被春的平静同化般,覆诵一遍。

「其实我会打电话来还有个原因啦,除了跟你抱怨肠胃炎以外。」责编心有灵犀地改变了话题:「我接到你上次翻译的稿子了,就是谈合欢山上赏雪人潮的那篇文章。」

「嗯。」春说。

「我读了你的翻译稿。又读了一遍原典。所以决定打电话给你。」责编说。

「有什麽问题?」春问。

「春,你的翻译『变了』。」责编说。电话那头传来他搔发的声音。「我不知道,或许是我的错觉,也或许是肠胃炎的关系。春,记得之前我对你翻译的评论吗?」

「毛骨悚然。」春说。

「对,说真的我说完有点後悔,责任编辑不该这麽恶毒地评价一位翻译,何况还是涉及一位翻译者理念与价值的核心领域,这对任何创作者而言,都是旁人不可『碰触』的,更何况置喙。」

责编说:「但是最近我读春的翻译,特别是文学类文章的翻译,我觉得春『变了』。这让我担心,春你是不是被我的『碰触』影响了。」

春顿了下。「什麽地方『变了』?」他问。

「我曾经说过,春你这个人从来不会去『想像』文章中的情境,你不会把自己想成创作文章的作者。日文有许多『私小说』,以第一人称为主题,以主观者的视角出发,描写一个主观者认知的空间。」

责编说:「多数中文翻译者在翻译这类私小说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代入』,也就是『设身处地』,把自己变成主观者,彷佛主观者那样地说故事。但因为主观者实际上并不是中文使用者,所以翻译出来会有种奇妙的疏离感。好像日本外文节目里,明明是金发碧眼老外,却靠着配音操一口流俐日文那样。」

责编发出笑声。

「但是春从前『绝对不会如此』。因此我觉得春的翻译很奇怪,很特别,『毛骨悚然』则是我个人见解。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完全不代入,对单篇文章无感也就罢了,这麽多各种各样的文章,翻译者却对每一篇都无动於衷,像机械人一样准确地翻译着。与其说翻译,不如说这样的『翻译者』令我毛骨悚然。」责编说。

责编将文学批评的层次提升到人身攻击的层次。春缄默。

「那现在这篇文章『代入』了?」春问。

「不,你还是没有『代入』。甚至比以前要更抽离一点,完全可以感受到是出自一位翻译的作品,而非原作者的作品。」责编笑说。

「那为什麽说『变了』?」春问。

「怎麽说呢,你就当是个当了十二年翻译编辑的碎碎念吧。」责编说:「你的翻译给人一种很强烈『他者』的感觉,而且不单只是他者,感觉你跟原作者很不熟,而是站在高高的地方,原作者的背後,静静看着原作者双目所及的一切。究极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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