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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悲伤(7)

委屈地点点头,布偶熊又回到怀里抱得死紧。“懂了,就好。”说话好难,以前他刚学说话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笑他,一样的一个字,他念起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不念得慢慢的,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懂。后来这里的老师很仔细地教他怎么用自己的舌头跟喉咙,讲话才清晰了点,但是每一个字仍然练习得很辛苦。

“你懂了就好,还是我懂了就好?”

“你。”他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故意问。

心里这么想,思绪也随之表达在脸上,他晓得他不会欺负他,那为什么要故意问?

“你懂得我为什么要故意这么问你,不是每一个人都一样,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楚你在想些什么。”

将脸闷在布偶暖暖的肚子里,他的确是懂得他的意思,但是他不喜欢说话,每多说一个字就会有人笑他,他又不是自己想要这样,他努力过了,可是好辛苦。

“我……”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商子隐拿出带在身边的水壶跟放食物点心的密封盒摆在桌子上替自己服务,好闻的菊花茶味隔着一个熊熊肚依然传到任泉的鼻子里,喉咙痒痒地想喝,还想知道他怎么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

从棕色毛缝里偷觑那个只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的人,手里银色的保温杯上头飘着袅袅白烟,那茶……是他泡的,是宿舍长知道他喜欢菊花茶所以买来给他的………

“我的……”声音还是闷在小熊肚子里,不过紧抱的一双手,已经有一只偷偷爬到桌边,把保温瓶移了过来。

不理他,仍然一边喝着泡得很好喝的菊花茶,一边打开密封盒,拿出切成长条状的三明治,眼角余光如自己意料的发现一双大眼很快从毛茸茸堆里冒出来。

“那也是我的……”他今天做得很辛苦,因为自己的动作迟缓,光是要做自己的份量就要花别人的两倍时间,他今天做的是两人份,必须一大早起来弄,那对喜欢窝在被窝里的他是很辛苦的工作,结果他不但没称赞他,还一个人把他辛苦努力的成果吞到自己肚子里去。

移开保温瓶的手换去抓密封盒,抓回了密封盒保温瓶又拿了过去。

他怎么可以这样!

“两个都是我的!”他怎么会认为他不会欺负他的?

“所以?”抬起右眉,慢条斯理地喝着任泉泡的茶,吃任泉准备的点心。

“两个都是我做的,不可以一个人吃,我生气。”没有犹豫太多的,将心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还是很慢,还是不很清晰,但是至少是完完整整的一整句话。

“我知道了。”摸摸他的头,答他倒好另一杯菊花茶,在他面前放下一块可口的三明治。“这样不是很好吗?”

兀自生闷气,直瞪着不断冒烟的保温杯,商子隐话里的意思他懂,其实一直都懂。

他不是从小生在疗养院的孩子,分得清外头的世界与这里面的不同,在这里他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说话,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问题,愿意耐着性子听他慢慢说,厘清事情前因后果来猜测他短短语句里的意义。

外面的世界不同,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因为学不会说话而被人打骂被人嘲笑,每一次说话换来的都是无法理解的眼神。

短短的一个字,可以有很多很多种意思,要让别人明白这个字属于哪一种意思,就要再加上其他的字眼去形容。院长说,人与人之间是有距离的,他很喜欢疗养院的孩子,也喜欢这里工作的同仁,但那并不代表他了解每一个认识的人,单从眼睛就可以明白对方想表达的话语。所以他常常说话,不但常常说话,还会加上不少动作,尽可能的完整表达自己想法。

小泉,你很聪明,但是这里的孩子有些连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都不懂………

院长说这话时,眼睛是注视着正在上课的孩子,那一个班级的学生是一群智力不同于一般人的孩子。

那时候他还是无法分辨院长眼神里的情是属于喜怒哀乐的哪一个部分,于是偷偷将他归类为哀伤的那一格子。

“但是,我不喜欢说很多话。”那很任性,心里告诉自己,然而控制不了任性的冲动。

“为什么不喜欢?”

秀气的浓眉轻轻触起。

没等他回答,一双大手降落在他肩上,有力量又不失温柔地将方向转成面对面的位置,可以更容易看见对方的表情。“因为怕别人笑?”

洁白的齿咬住下唇,想起不是很好听的笑声,笑得人心烦又酸楚的笑。

诚实点点头。“以前,我懂得的话更少,学得慢,又没人愿意慢慢等我说,所以一直都不懂也学不会。”他跟智商不足的孩子不同,不过是分不清像图画一样的字,嘴巴无法将话说得好而已,其他的他都懂,他们嘲笑的话他都听得懂。

“白痴!任泉是白痴!”

“我妈妈说那个叫做智障,连上厕所都不会,会在裤子上便便!”

“恶心!智障白痴!别碰他,碰了你也会变成白痴。”

他才不是,他只是不太会说话……他会上厕所……他不是白痴……

看着他努力忍泪的模样,商子隐一双黑瞳柔和得几乎可以揉出水来,这个小东西被伤得好严重。

正因他不是智能不足的孩子,那些无所顾忌的难听话语便更加伤人,身边的父母、老师、同学没人可以分辨学习障碍与智力障碍的不同,擅自将人给归类,认为反正骂了他也听不懂,不用负担让人伤心的责任,毫无愧疚在小东西面前说。

但是他是听得懂的,听得懂他们不喜欢自己,听得懂他们觉得他麻烦,也知道那些害他受伤的恶作剧并不是意外。

没有人被人讨厌时可以毫不在乎,尤其还是个需要人关心需要人疼的孩子。

怪不得小东西不愿意说话,也不让人靠近。

如果说话只能换来嘲笑,如果靠近只能换来疼痛,那不论任何人都宁可当哑巴,并且为自己筑出一道坚固的高墙。

“而疗养院的人愿意慢慢等你说,也没有人笑你。”接着任泉的话尾,商子隐说得小声,不大的声音却一字字清晰传人任泉的耳中。“但是,小泉,你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时间吗?一辈子等人听你说话?”

忍在眼眶的泪水,越滚越大,蒙胧了视线痛了眼睛也不肯让它这么落下。

他不过是一个十八岁大的孩子,连这个世界都不曾好好见识过,过去日子里有人欺负他,有人嘲笑他,更有人丢弃他,但是小小的身体里仍藏有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想知道是不是有故事书里一望无际的大海,想看见充满欢笑的游乐园地,还想………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有没有一个不大的位置,在那位置里,不但有人愿意听他慢慢说话,他也可以慢慢听其他人说。

“不要!”他不要只能在这里等别人为他做些什么,他想跟小英姊姊一样到国外读书,读完书之后再回来帮助院长、宿舍长、张医生,还有所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