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著艾庭的眼睛,“被告已经背负了太多指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良善的人,需要为了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自我辩解,我想检察官应该很清楚这句话的内涵才对。”
“那也得辩方提出的可能性,确实有可能在世上发生为前题。”
艾庭也从检方席上站了起来,聿律甚至可以看见法庭上方激荡出的火花。
“我想辩方误解了一件事,尊敬的庭上,还有在场的诸位。”
艾庭转向了法官席,“所谓的除了被告以外没有其他人有犯案的可能性,或者说的更精确一点,百分之百有罪的心证,那是在常识范围的前题下才成立的东西。一个被告偷了东西,检方只要证明当时房间里只有被告一个人在就够了。”
聿律心里一动,想起了先前和叶常说的校花手帕事件。说实在的那件事到如今聿律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校花的手帕是被谁偷走的。
“即使辩方却抗辩:没有啊,还有其他可能啊!如果有幽灵穿墙而过偷了那个东西怎么办?那也不会改变我的举证责任,我并不需要为了证明常识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真的不存在’而努力。”
纪岚开口像要说什么,但艾庭再次截断了他。
“更何况,即使辩方说的一切真的发生:陆行碰巧在检方未调阅的三点之前进入案发的厕所、叶常又这么碰巧没有发现陆行在厕所里,男孩又碰巧在陆行面前被迷昏,陆行又碰巧知道监视录影画面的缺陷、碰巧地在转档的那一分钟离开厕所——就算以上的假设通通都成立,那也不会改变一件事。”
艾庭连说了好几次“碰巧”,语气里讽刺意味甚浓。
“——那就是本案被告仍然可能犯案的事实。辩方先前提出的这一堆证据,无非是试图证明陆行在案发当时是待在厕所的,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
艾庭强调似地地说著。
“身为被告的同事,陆行在厕所里目击了惊人的一幕后,因为恐惧而逃离,在路上遇到另一位同样目击现场的同事李芾,因而赶去通报被害人的母亲,这样的‘故事’也没有任何违和之处,而且毋宁比辩护人说的故事更合情合理。”
他忽然走近辩护席,走到端坐在椅子上的聿律身前。聿律吃了一惊,但艾庭只是低下头,从辩护席上抽起了那张全家福的画象。
“再者,如果陆行真是辩护人指控的真凶。”
聿律发现艾庭的视线,停在牵著小男孩、笑得十分阳光的那个“父亲”身上,眼神忽然流露些许哀伤。
“我并不认为,能够下手性侵害男童的人,和被男童认定为父亲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孩子并不如辩护人所想像的盲目,被一个孩子视为父亲,也并不如辩护人想像得那样轻松容易。”
聿律看纪岚站在那里,表情有些怔然。这是自审理开始,聿律第一次看纪岚在法庭上被逼到说不出话来,直到艾庭快步走回属于他的检方席上。
“也罢,我也想过到最后会是这种状况。”
艾庭坐回检方席上,他似乎也感到有些累了,从开庭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半钟头,不要说是受伤的纪岚,连席上的法官看来都有些吃不消了。
“因此刚才休庭时,检方已经取得告诉人的同意,我们想传唤一个极其特别的证人,原本在妇幼性侵害案件中,经过合法的减述程序,这位证人是不需要出庭作证的,除非没有他的证言不足以厘清真相,否则不该让他再站出来受到二度伤害。”
聿律看纪岚睁大了眼睛,他多少也知道艾庭指的是什么了。
“检方请求传唤证人D735-2351,也就是本案的被害人,请庭上准许。”
***
法庭上再次陷入一片骚动中。
传讯被害人,特别是这一类性侵幼童的案件,一般在侦查时就会先传讯被害人,在专业、受过训练的妇幼警察和妇幼检察官的保护下,引导孩童慢慢说出事件经过。而孩童的证言会做成笔录,到审判时就会成为起诉被告的呈堂证供。
所以如果不是必要,被性侵害的孩童是不会出庭作证的。避免伤口一再遭人戳穿,更没有愈合的一天。
“那孩子已经在隔离讯问室里,我请吴女士和社工一起回他们家里,把他带过来的。经过社工师以及精神医师的初步评估,他的恢复情况非常良好,已经可以凭自由意志陈述,请庭上安心。”
艾庭说明著。
“他会透过隔离讯问室的萤幕看见法庭的一切,而我和辩护人也会透过麦克风直接问他问题,不会有身分曝光的疑虑。”
聿律这才明白,刚才艾庭为什么坚持要休庭了。他一定是预料到这种僵持不下的状况,要论对事件的了解,除了凶手以外,恐怕没有人会比那孩子更清楚了。
只是那孩子……那个叫小信的男孩,从事件发生以来,对厕所里发生的一切就闭口不谈,这也是为什么检方会凭一个单薄的指认就起诉叶常的原因。
难道说艾庭用了什么方法,终于突破小信心房了吗?跳腹肌舞给他看之类的?
所以“真相”终于要水落石出了吗……?聿律不禁紧张起来,就像纪岚说的,就这个案子而言,一但被害人在法庭上现身,几乎就是一翻两瞪眼。
不论那个男孩出于什么理由、指控谁为犯人,对那个人而言都将是最不利的结局。
“辩护人这边呢?你们同意检察官临时传讯被害人为证人吗?”张法官问。
聿律看了一眼纪岚,发现纪岚也正看著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犹豫。以现在的情势而言,无论是辩方或检方,都拿不出更多的证据证明自己的主张。
而目前法官们的心证还不明确,但就像艾庭说的,辩方提出的故事太过曲折,能找到的证据也不充分,比较保守一点法官采信机率相对低了很多。
如果男孩最终指控的是陆行,那对辩方来讲当然是大喜事,原本薄弱的故事有了被害人的加持,会变得坚实许多,足以和检察官起诉的事实相抗衡。
但如果很不幸的,男孩指控的是叶常,那这下子就全完了,原本就处于劣势的辩方,会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且恐怕再无爬回来的可能。
聿律觉得他们现在很像之前他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日本综艺节目,那个节目会砸大钱买一堆高级食材,把饭店请来的厨师分成两队,在来宾面前钜细靡遗地各演示一道精美的料理,再来来宾在最后做挑选,以多数决胜负。
如果选到人数多的那道,就可以大快朵颐一番,没选到的人就只能回家吃自己。
聿律觉得看那个节目最过瘾的地方,不在于那些高胆固醇的美食。而是看那些来宾挣扎的过程,“天呀,我到底要选哪一道~~”、“Ohmy God~难道不能两道都选吗?”那种地狱受难图一般的光景才是这个节目最经典的地方。
但实际处在那种状况,聿律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那些来宾,在吃得到与吃不到间痛苦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