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非常珍惜那幅画,非常珍惜他和那个孩子的关系。
你们说的那些,证据啊、动机什么的,我脑袋不好,不太懂得。但我要告诉你们,小陆不会是做下这件事情的人,我虽然脑袋没有你们聪明,但我不会看错人。如果你们非得把小陆当成犯人,才能让我无罪的话,这样的无罪我宁可不要。
抱歉说了这样子的大话。但是律师先生,经过这次的事情,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很多事重要的不是真相怎么样,而是什么样的真相,我们才能够接受,才觉得对得起自己。
说起来很对不起你们,律师先生,你们这样努力地为我打官司,我们见面说话的机会虽然不多,如果说要找出我这一生最感谢的几个人,你们一定是其中之一。
但是已经足够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找到我能够接受的答案。
明天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做完这件事之后,我就没有遗憾了。虽然我做的这件事可能对不起小媜,对不起我的小季和芝芝,但我仍然非做不可,离婚协议书我也已经签了,小媜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会明白我的。
律师先生,我这一生都在当个懦弱的人,但此时此刻,我的手竟一点颤抖也没有,真不可思议。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为法院那些大人们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了吧?
真希望判决有个好结果,尽管那和我无关,但这样对律师先生比较好吧?胜诉率什么的,虽然我不太懂就是了。
我还想要写信给艾草小姐,她真是好女孩,也想写信阿槐,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了,我想写信给很多人。但我的眼睛已经好酸了,这里的光线很暗,我几乎看不见我写些什么,请原谅我的字变得这么丑。
前天晚上我看见一只鸟站在窗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我出声叫它,它就飞走了。
真可惜,如果它再待久一点,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了。
叶常”
聿律看著叶常最后的落款,茫然地折下信纸。
他把信递给纪岚,纪岚却没有伸手接下的意思。计程车开到法院附近,他们下了车,聿律只得把信收回西装外套里,跟在纪岚身后,走在雨势渐剧的人行道上。
他想著那些叶常身边的人知道这件事之后反应会如何。
槐语会怎么说呢?叶常自杀的时候他如此忿怒,还问他:难道你不会不甘心吗?但这次叶常当真不甘心了,当真为了悍卫自己的尊严而死,槐语也会狠狠地骂他一顿吗?还是会流著眼泪说:‘你这个笨蛋。’呢?
艾草是一定会哭的吧,她会抱著叶常曾经写给她的信大哭。
那些曾受叶常照顾的孩子们,一定也会很难过的。他们会搂著艾草,和艾草一起缅怀这个弱小、却总是努力在小小的地方绽放出光芒的男人。
艾庭呢?聿律无法想像艾庭知道这件事之后的表情,他会觉得自责吗?会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这个倒霉的男人吗?他会对自己的起诉感到后悔吗?
应该不会吧。聿律想著,这个人对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职责是如此自豪,他会抬头挺胸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为这一切后果担负起责任。
聿律的视线停在法院对面的墙上,张贴的一整排白蔷薇的海报上,海报上的图片设计尽管已然斑驳,还是看得出上头醒目的字迹:‘支持性侵害犯罪人姓名建档,守护儿童安心家园!’
海报下方还黏了被雨打湿的连署签名单,在风中飘摇著。聿律隐约还看到其中一张签名单上,用红笔写著:“强暴犯去死!”、“支持恋童癖判死刑!”的字样。
“这就是‘答案’吗……?”
聿律停下脚步,嗓音像是不受控制似的,从喉咙深处迸出口。
“大家要的答案吗,就只是这样吗?法庭这样努力地找寻每个人想要的答案,被告的答案、被害人的答案、告诉人的答案、辩护律师的答案……这么长这么复杂的审判程序,把大家都搞得这么疲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却原来……”
聿律的嗓音戛然而止,沙哑地停在“原来”两个字上。
“却原来大家想要的‘答案’,是那么样的简单吗?那么我们的审判程序,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著呢?纪岚……”
纪岚没有回话,聿律看他往前走了两步,走进了雨里。
聿律隐约看见街角有个颠倒的身影,好像是个女性,聿律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他,却一时想不起来。那个女性似乎在那里潜伏了很久,发现纪岚失魂落魄的身影,忽然一步步朝这里走了过来。
聿律看见大雨里银光一闪,那个女性手里竟似还握有什么。
“纪岚……”
聿律忙跟上去想叫住纪岚,但纪岚对他的叫唤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接下来的事情仿佛电影画面,聿律踏出几步,就看见那个女性冲得比他更快,拿著手里小刀一样的东西,扑向了人行道上的纪岚。
“纪岚,小心!”
聿律失声叫道,纪岚这时候才发现那个女性的存在,茫然地想要闪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女性的表情异常狰狞,拜此之赐,聿律也终于认出她是什么人来。那是纪岚在叶常之前辩护的那个案子,那个旅馆性侵案。
聿律还记的那个被害人最后自杀,而她是被害人的姊姊。
纪岚在最后一刻闪了一下,那个姊姊的刀子没有刺中本来想刺的地方,划过了纪岚的耳际,眼镜刷地一声滚落人行道上。纪岚呆然坐倒在满是积雨的人行道上,用手抚著耳际,鲜血涓滴而下。
“哈哈哈,你活该!活该!恶狼律师,遭到报应了吧?”
那个姊姊张狂地大声笑著,笑声回荡在加剧的风雨里,回荡在庄严的法院门口。
“谁叫你要为那些强暴犯辩护?你害死了我妹妹,让强暴犯逍遥法外!这是你该受的,恶狼律师!恶狼律师!这是你该受的报应!”
姊姊大声地尖叫著,聿律看纪岚始终坐倒在大雨里,鲜血顺著纪岚纤细的脖颈往下滴落,一路流下纪岚的锁骨,仿佛流进了纪岚的心窝里。
而聿律只听见街角另一头,依稀传来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小岚?!”他推开聿律,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夜里,从此代替聿律搂住了那个男孩发颤的身躯:
“小岚?小岚?小岚你怎么样了?天呀,可怜的小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
Sam摘下脸上的太阳眼镜,听见广播传来班机即将起飞的声音。
他看了一下手上的手机,讯息栏仍然显示著「你没有新的讯息”,忍不住挫败地叹了口气。这只手机是他来T市才办的,为的是可以打中文,好和他的儿子——正确来讲是他妻子和前男友生的儿子,也就是他的继子好好联络感情一下的。
但当他好不容易熟悉二十多年没用的注音,以他前法学院教授的天纵英才,打出一封封自以为文情并茂的中文简讯时,他现职律师的继子却像忽然看不懂中文似的,对他的那些满溢著父爱的简讯置若罔闻,连个赞也没多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