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你的表哥,他质问我要做什麽,我只好告诉他,你有话要跟我说,叫我到麦草堆上,我......』
苏蓝小嘴一扁,愧疚地大哭起来。他听见维兹再次叹息,苏蓝赶快说:
『但、但是这样也很好不是吗?维兹,你可以留在这里,当一个自由的诗人,当国王多无趣,整天要关在寝宫里,要是我闷都闷死了。维兹,真的很对不起,我......』
『好了,不用道歉,也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这样就认输的。』
维兹的声音添了几分狡狭。苏蓝收乾眼泪,他听见钥匙敲击的声音。
『我有料想到可能会有这种状况,所以早就打了地窖门的钥匙,也学会了解绳索的方法,想关我维兹一辈子,才没那麽容易!苏蓝,你等著看好了,等我当上国王,我要把这笔帐好好地讨回来。』
维兹语调轻快地说。苏蓝愣了愣:
『那你现在不出来吗?』
『如果现在逃出去的话,难保不会又生变故,在抵达国王的城堡,接受策封之前,我的身分都还只是一文不值的私生子而已。我也不打算随国王的使者回城去,要是被暗杀什麽的,目标太明显了。我会自己去找国王,所以苏蓝,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
『嗯,你听好了。在你常去玩的那个农庄里,有一个谷仓,谷仓里头,如今有四十九个小麦袋子,现在正等著要卖出去,』
那时的苏蓝和现在的苏蓝,一起听著维兹的话,那个拆散他们十多年的指令:
『我亲爱的朋友,明天早上,国王的使者到来以前,我会把其中一个袋子的小麦倒掉,躲到里头去。天亮以後,你就到河的那岸去等我,到时你的安妮姑丈,会驾著装满小麦袋的蓬车经过那里。你只有一次机会,从四十九个袋子中找到我,把那个袋子拉下来,把我从里面放出来,让我可以坐上火车,到国王的城堡去。』
苏蓝专心的听著,忍不住问:
『那要是选错了呢?』
『选错的话,就没有机会了。蓬车会载我到市集里,姑丈会发现我,把我带回阿姨的家里。』
『为什麽,我不要这样!』苏蓝紧张地大叫。
『放心,你会找到我的,』
维兹的声音如风般轻柔,眼神却如豺狼般蓦地一深:
『只要你有心的话。』
作家又回到黑暗中。他的纪录混乱了,籐箱里的纸张飞了出来,在他身边嘲笑似地飞舞著。作家开始发抖,想抓住那些不受控制的故事。但一双手出现在他他身後,从黑暗中伸出来拥住了他,他听见国王、听见维兹的细语:
「怎麽了,继续看下去啊!苏蓝,你为他人编织故事,却不敢听真正的故事了吗?」
作家整个灵魂彷佛被抽走般,倒在国王的双臂间。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维兹,维兹!我......」
「嘘!提起精神!看,苏蓝,你等待的篷车来了。」
维兹指著黑暗的那头。篷车的声音越来越响,满车的小麦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苏蓝眼前。苏蓝的心忐忑不安,他朝篷车踏出一步,又怯懦地缩了回来,好在彷佛有天助似的,拖车的马被石头砸伤了脚,马车略停了一下,苏蓝便飞快地爬上篷车,找寻起玩伴交代的麦袋来。
他用心地摸索著四十九个袋子,其实藏有人的袋子并不难找,苏蓝很快发现一个高高股起的麦袋,里头有什麽微微起伏著,像是在呼吸。苏蓝心中一喜,知道找到了维兹,他跨过真正的小麦袋跑过去,这时篷车又缓缓动了起来,要救人就只能趁现在了。
苏蓝的手放在系麦袋的绳子上,忽然停了下来。啊,作家的思绪和苏蓝接了轨,真要解开这个袋子吗?把维兹救出来以後,他就是国王了。就像以往的维兹,做什麽都很优秀一样,他一定也能成为很优秀的国王。维兹成为优秀的国王後,一定就不会理会自己了,他会忘记自己,而他必须跪下来亲吻他的手,以示对他的敬意。是的,维兹总是很优秀,不管在家庭老师面前,在玛哈医生面前,还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
他永远追不上维兹。
解开了绳子,维兹就不再是他的维兹了,他会去看海。一个人去。
彷佛著了魔似的,苏蓝的手,从系麦袋的绳子上放了下来,篷车仍旧徐徐前行著。他将有点重量的麦袋拖到篷车旁,然後咬紧牙关,伸手用力往河的那头一推。
翠绿的青蛙伸出了舌头,吞噬了即将展翅高飞的蝴蝶。
麦袋沉入了河中。就在这时,拉篷车的马彷佛查觉到苏蓝的诡计似的,朝天嘶鸣一声,以突如其来的速度拉著车向前狂奔,站在边缘的苏蓝猝不及防,大叫一声,随著麦袋摔进了河水中。
他惊慌失措的挣扎著,但河川的力量对孩子而言,是无法抵敌的强劲,他就这样被冲过森林,冲离国境,冲到另一个未知的国度去......
在没顶前,作家陪著当年的苏蓝,再一次看了篷车一眼。
驾驶席上,坐得竟不是安妮姑丈,而是他的童年玩伴,维兹。
作家溺在河水里,和维兹短暂的四目交投,他从未见过维兹这种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不是鄙夷也不是嘲笑,那是一种死寂的眼神,彷佛在那瞬间,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已离他而去。他的灵魂,从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是他杀死他的,是苏蓝杀死维兹的。
十二
作家又跌回了黑暗里,国王轻柔地接住了他。他的眼神空洞,看著白墙上满目疮痍的维兹,国王凑进他的耳边:
「那天晚上,我趁著半夜打开地窖的锁,潜到安妮姑丈的房里,把他迷昏了,跟他换了衣服,让他代替我藏到地窖里。然後清晨一到,我就把准备好的小鹿,打昏了塞到小麦袋子里,藏到四十九个麦袋中,驾著篷车,到你和我约定的地方去。苏蓝,我要看懂你,我要明白,你的眼泪里究竟藏著什麽样的心思。」
「维兹......」
「然後,我坐在驾驶席上,拉低著帽沿,眼睁睁地看著你爬上篷车,眼睁睁看著你找到『我』,然後眼睁睁地看著你......把『我』推入河中。苏蓝,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维兹今生今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把心放在任何人那里......永远也不。」
作家的眼睛依旧空洞,他躺在国王的臂弯里,看著童年玩伴的眼睛,伸出手来,像触碰星晨的孩子,说梦话似地开口:
「但你的眼睛......」
「眼睛的颜色吗?苏蓝,诗人可以毁灭任何东西,也可以创造任何东西,我对著镜子,看见那双蓝眼睛时,就会想起那个一起看大海的约定,我对那双眼深恶痛绝,所以把他给毁了,把维兹最後一部分给杀死了。」
他忽然微微颤抖著,像是说不下去似地撇过头,又强迫自己继续说:
「所以我说,苏蓝,你的维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