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问又把注意力放到宗教音乐上的男孩:「蝙蝠先生呢?」
「小蝙吗?它说它要回家一趟。」
啧,已经有昵称了。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我决定去找蝙蝠大情圣谈一谈。我不知道钟乳洞的确切位置,不过森林里的鹦哥应该可以协助我才对。
我出门时,听到小鬼在我背后喃喃地喊:「不要丢下我……」我觉得奇怪,这句话,昨天他也哭着对我喊过。
我那优质音响依旧隆隆地放着音乐,我忽然想起来,这是舒伯特的《圣母颂》。
蝙蝠先生并没有给我家庭访问的机会,因为我一走出家门,就看到那只蝙蝠倒挂在我家门前那棵亚热带橡胶树上,带着哲学家的神情看着远方的树林。
「小鬼说你回家了。」
「鬼鬼吗?我骗他的。」
啧,在没女朋友的少年面前,你们节制一点好不好?
「怎么啦?你们吵架啰?」
蝙蝠没有回答我,一直沉默地倒挂在树上。「他会消失对不对?」
「咦咦?」
「我们家的人听力可都是很好的,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小蝙蝠老气横秋地看着我。
说的也是,听说蝙蝠可以听见好几公里外同伴的呼唤。
我本来以为它会开始质问我,要不然大概会用超音波哭给我看。没想到它忽然拍动翅膀,飞到我面前,用它的红眼睛看着我。
「吻我。」
啥……?
「吻我嘛!人类不是常这样做吗?」小蝙蝠很急躁地对我说,竟然还学爱情片里的女主角闭上眼睛。
最近的哺乳类动物是不是都太早熟了?
「……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快点吻我就对了!」
「虽然我不并排斥多元性向,但就生物演化的观点,雄性还是跟雌性结合比较有益于生态系的永续发展……」
「哎哟你很婆婆妈妈耶,难怪你没有女朋友。让我练习一下会怎么样?」
练习?我还没有搞清楚它到底在说些什么,蝙蝠先生已经等不及地把眼睛睁开,用它的大翅膀包住我的头,然后就把它整颗头往我嘴唇上撞下去。
「怎么样?」小蝙蝠很害羞地飞退三尺,然后看着我。
「……很痛……」我的嘴唇肿起来了。
「听说第一次都会很痛。」
「……」
「感觉好吗?这样可以吗?」小蝙蝠紧张地问我。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哎哟,就是……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听说人类都是用这种方式……你知道的嘛!所以我才想说找人练习一下……」
蝙蝠先生把自己包裹在翅膀里,很害羞地扭动身体。
嘴唇还在痛,我听到它闷闷的声音。
「请你不要把他带走。」
「可是,不把他带回去的话,他可能会……」
「那也没有关系。」蝙蝠忽然把翅膀打开,很认真地看着我。
「因为,他不想要回去,我也不想让他回去。这样就好了。」
我呆了一下,小蝙蝠说完这句话,好像把它毕生的勇气都用完了,一溜烟地打开翅膀,钻进它熟悉的夜色里。
我呆立在橡胶树下,觉得自己的头好痛,屋里的音响还在播放着曲子。老实说,我处理动物的爱情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case。
「你在和橡胶树聊天吗?」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我还没进化到和植物沟通的地步。」
「口气真差,心情不好?」
「你来干什么啦?」
「……是谁打电话说今晚很寂寞,叫我十二点过后来陪他的?」
因为太过烦恼的关系,我竟然忘记自己打过这通电话,而且蝙蝠先生的一席话,也让我原定的计划产生了重大变革。
「你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要借助成人的智慧吗?」 John走到我身边,一脸无忧无虑地笑着。
「不用你管,你去救你的热带雨林。」我转过身。
「真的不用?不要到时候又哭着跑来喔。」
「谁会哭啊!」
「啧啧,我就说嘛,教养男孩子就是这点讨厌。」
「真抱歉喔,我不是会叫着『叔叔,给我抱抱』的小萝莉,抱起来旋转还会露出小裤裤的那种。」
「……你从哪学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决定一星期不要和我的友人讲话,径自大步走回我的小屋,我感觉到 John跟在我身后,但我还是不理他,打开门就往沙发窝。
我接触到柔软的沙发椅,音响还在大声地播着《弥赛亚》,我滚了一圈,定格,然后猛地爬起身来,环顾我的小屋子一圈。
「…… John!」
一星期的决定在三秒内破功,事后我虽然很懊恼,但那时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John,你快来!大事不好了!」
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把我的小浴室打开,连衣橱和床底下都一并翻过。然后才抬起头来,对着匆匆赶进来的友人露出仓皇的眼神。
「小鬼他……不见了……」
「每个地方都找过了吗?会不会去找那只蝙蝠了?」
John不管什么时候都非常镇静,有时候这就是我讨厌他的地方。
「不可能。他很怕黑,如果没有蝙蝠带他的话,晚上他根本不敢出去。 John,那个小鬼他,会不会……」
「先别下定论。」
John把他背上惯用的背包放下,掉头看了一眼我的庭院,目光落在我的阳春直升机上。「你能在晚上驾驶直升机吗?」
「没问题,闭着眼睛都行。」我说。
「既然这样,我们上路吧!」
「去哪?」我追上友人的大步。
「去他来的地方。」
晚上开直升机确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加上到穿过城市那段路之前,沿途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但是我长期生活在没什么光害的地方,所以这对我一点也不构成妨碍。
John常说,城市是个滥用资源的地方,大部分的灯光,其实都是不必要的。
我从直升机上往下看,T市的车灯像条蛇般往山林里蔓延,像只贪婪的饕客,令人望之生畏。
「为什么要回去那口井, John?小鬼说他再怎么样都不愿意回去的啊!」
我一面辨认着航道,一面问我的友人。
「这是在他还没想起来一切的前提下。」John说。
「你说什么?」我猛拉操纵杆,差点让直升机急停。
我想起今天在图书馆查到的数据,照刚刚我和小鬼的对谈,他确实是忘记生前所有的事情,基于小孩子怕黑怕寂寞的天性,因此才不愿意一个人待在井底。
我渐渐理出事情的轮廓。
「他会突然想起来吗?」我问。
「应该不会突然,但是如果有什么刺激,是和他生前强烈的印象相关的话,就很有可能。就像我们忘记自己去过海边,但有一天,在水族馆看见拣拾过的贝壳,就忽然想起那日在海边,也捡过相同的贝壳,就会勾起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