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Ailsa的话,又看着眼前低首不语的John,感慨之余,竟涌起一丝我对John从不曾有过的爱怜。
我忽然伸出手来,牵过John来不及戴手套的大掌,轻轻握在掌间。John惊讶地看着我,我掉头看向湖面,还有那一片不着边际的森林。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
「两个人?」John皱眉。
「嗯,老爸死了,老妈也死了,今年的西伯利亚,只剩我们兄弟俩了。」
我把头靠在John的肩膀上,他听到我用「兄弟」二字,稍稍震了一下,彷佛也想到当年的事情。
我和他曾共同拥有一对父母,然后John又成为我的父母,而现在,我们又成了另一对伴侣。我眯着眼眺望深林,百感交集地长长一叹。
「老爸和老妈,就是在前面那座森林去世的吧。」John深吸口气,一瞬间好像有点抗拒这话题,但我紧握着他的手,传递我的体温。那一刻,我觉得似乎有什么枷锁,从友人的胸臆间,缓缓解放了。
「嗯,那个时候,你还这么一丁点大而已呢。」
他用手比划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John,我妈是不是个怪人啊?」
「要说怪也不是怪,就是有点异想天开,老是想一些没有人能理解的事。比如说她一直认为耶诞老公公是蛞蝓,还写了篇论文叫什么『我论耶诞老人不是人』,这人明明就是生态保育学教授吧?
「喔、还有,她老是说什么我和你不能单独在一起,因为我会把你吃掉,老是碎碎念这些,真是莫名其妙!」
我听着John的话,咯咯笑个不停。
友人又顿了一下,才略带戏谑地回握我的手,「不过现在想起来,老师还真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会变成你们家女婿啊。」
「什么女婿!是你嫁到我家当媳妇比较合理吧?」
我大声反驳,和他一起轻声笑了起来。
我们并肩站在观景台上,寒冷的风从周围呼呼卷过,湖面被些微露脸的太阳反射出炫目的淡蓝色光泽,多么宁静,又多么孤独。
我捏紧身畔人的手,John的手掌好温暖,充满厚实的触感。
「我……爱你。」我低声细语。John有些讶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即伸出大掌覆盖我的发,眉目间尽是包容的温柔:「我也是。」
我静静靠在他身上,我对这个人的爱,是这么的复杂。
这个Love里,有对长辈的尊敬、有对挚友的信任,有对于十八年羁绊无法割舍的依恋,也有对于无微不至呵护的感激。
在这许许多多不同的爱里,我不清楚其中有没有爱情,但我告诉自己,只要我们仍旧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让这句话的Love,再多一分对情人的Love,我对着西伯利亚的天空暗自许诺。
因为John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情人。
——全文完——
番外 人类恋爱咨询
我放下沉重的行李,眺望久违的T市天空。
去年秋天,我申请到位在C市S大学的动物心理系,因为和T市的距离很远,来回光坐火车的就要花上快一天,所以我选择住校。John起初很不愿意,但老实说他自己也有一堆工作要做,留在T市的时间还比我少,在几经沟通下,我和友人再次分隔两地,彼此迈向自己的梦想与未来。
一开始重返人类的世界,当然感到很不适应。加上高中时的不堪回忆,让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重新适应人群。
S大虽然不是什么名校,我的科系也是很冷门的科系,全系只有十多个人,但同学大多是和善的人。我还在C市的动物园找了打杂的工作,虽然工作很繁重,薪水也不多,但学到的东西令我很满足。
其实我也慢慢地体会到,过去我所相处的人类同学,并不是天生就是坏人,而是我们都还太年轻,太多青涩、太多不成熟的想法,无法容忍彼此的差异。
天天磨擦的结果,就是许多不必要的痛恨。如果当初,我们都能更冷静、更睿智地处理问题,或许很多遗憾,便不会发生了。
说归说,没有那些遗憾,我们也不会成长,这是人类一生必经的路程。
「麻烦到T市自然环境保育研究院,谢谢。」我奋力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扔上车,和出租车司机交代。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
那就是从前年秋天开始,我发觉自己,渐渐失去了与动物沟通的能力。
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首先我察觉自己能交谈的生物变少了,昆虫类、两栖类的动物,与人类亲缘较远,语言能力也不高,从前我还能稍解其意,现在已经连声音也听不见了。渐渐地,就连校园里的鸽子、墙边的麻雀,也与我纷纷绝缘。
然后有一天,我听见路旁的流浪狗对我大声吠叫,听起来和一般的噪音没什么不同,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已从此归入人类的高墙内,再也回不去了。
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很惊慌。甚至还会故意巴着动物,用尽心力地和它们谈话,一直聊到累了为止。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过,这会不会是上天惩罚我背弃Johnny的报应,那只曾经对我誓约忠诚的狼,我却残忍地选择了人类这方,这种想法令我痛苦异常。
刚开始时,我很不能习惯,走在树林间,听见陌生的鸟鸣,还会忍不住潸然泪下,好像从前与你熟识的朋友,忽然全到了另一个世界,放眼望去只剩你一个人,寂寞得令人心慌。
但慢慢地,我发觉我并不是孤独一人,我开始能体会一般人类的感受,面对来来去去的流浪狗,眼里只有食物,对你不屑一顾。
在体会那种陌生疏离的同时,我才发觉,以往被我漠视的同类,其实也能发出如此温暖的声音,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出租车抵达保育研究院前的车道,我付了车钱,向司机道谢,扛了行李踉踉跄跄下了车。
下火车时,John有打电话给我,他一听说我要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本来想先回老家打扫一下,隔天再去找他,他却说他今晚刚好有空,叫我直接到研究院找他。
其实我们已经快一年没见过面,不是他在国外,就是我在期末考的水深火热中。
我们仍旧是聚少离多,或许我和John都已习惯寂寞,忽然腻在一起太久,反而会觉得怪。我们依然常用电话联络,每个月的账单费用都很惊人。
「欸?这不是John的那个小鬼吗?」
我扛着行李走过研究院长廊时,还有John的同事认出我,和我打招呼。我连忙回礼,有些女性研究员对我特别有兴趣。
「耶,真的耶!小鬼长大了喔,身高也抽长了,我差点认不出来说。」
「对啊,我刚刚还在想我们研究院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帅哥呢!来找John的吗?」
长廊尽头就是会议室,我才抬起头,就看到一群研究员走了出来,那个高大的身影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