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了,如此穷凶极恶,是非不分,除了那魔头还会有谁?」
醉汉笑道,不知是否凌巽错觉,他觉得醉汉在说这句调侃话时,语气间竟隐隐有股讽刺之意。呆愣著摇了摇头,凌巽续道:「我瞧不像。说起前些年朝廷发动的扬子江『猎魔』围剿,蓬莱山也略尽过绵薄之力,我年纪小又逢病号,没能去见识见识,但听师哥们说得绘声绘影;本来参与行动的门派恒河沙数,几千人估量著也是有的,可真正见著魔剑的却半百不到,」醉汉点了点头,一副想听下去的模样。许是床边故事听多了,凌巽天生有说书的才能:「据说魔剑这人机伶似鬼,算准了这类大会必定先聚而后动,果然公会著各路豪杰在扬子江跨东喜鹊桥上一聚。夜色弥漫,桥上桥下黑压压都是人,公会一宣读奖金和守则,群雄便轰然叫好,『魔剑伏诛!』、『正义必胜!』震天雷般响彻皇城;怎料魔剑早做好布置,在喜鹊桥四角埋下zha药,半数英雄『正义』两字还未喊完,早给大江冲去做鬼雄了,」醉汉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半晌才忙噤声。嘴上说来轻描淡写,但一想那情境,竟是何等惊心动魄,凌巽朝他一笑,颔首续道:「不止如此,魔剑深知那次围剿乃是仓促成事,各路英雄意见不一,多数猎人甚至不遵敕令,独断独行,门派互相牵制掣肘。本来公会拟了一套包围计划,只安排职分就去了半日,这边质疑危险都他们承担,那边抱怨功劳给旁人抢走;魔剑更乐得挑播离间,伪装各路弟子煽风点火,不用说门派间本有旧隙,这一下更是乾柴烈火,光内斗便去了七七八八,」「到头来当真能济事的,除了风云会在内几个头脑清醒的门派,倒是那些我行我素的猎人了。那魔剑更加聪明,非到必要绝不打消耗战,顺著扬子江一路往上游窜逃,遇上了奇险地形就往里钻;待猎人追累了,他便从林间、从石隙、从水底等死角偷袭;饶是他本领高,单打独斗没人是他对手,据说后来虽挂了彩,到底是给他逃入南疆,从此没了踪影。」
「南疆,对北方人而言,可是个远地方。」醉汉不置可否地颔首,眼神不知为何渺远起来。想起醉汉适才的话,凌巽以为他是怀念故乡,点了点头续道:「是啊是啊,我听师哥们说时也自讶异。此人机变之巧、功夫之高是不用说了,难为的是临危不乱,当断则断,视几千万性命如草莽,置己身性命于度外,且不论他是正是邪,这样人物天下岂能多有?」
见假寐的凌震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凌巽微微一笑,双目一亮续道:「我有个要好的师弟阿离──便是座下八弟子唤『离』字者,平时最爱胡吹,大家都叫他『小猴儿』,偷著和师兄硬是远赴扬子江畔。他和我说见著了魔剑,我只是不信,若果见著他那里还能在这活蹦乱跳?可他杜撰了个故事,我想八分是假,但如今说来听听也无妨,」凌巽的黑眼熠熠生光,醉汉似乎来了兴趣,开口道:「喔?」
「小猴儿说,风云会最终也给魔剑的跑法迷得失了道,正想索性打道回府,独他一人听见山后有打斗声──他打小就比人机灵,于是借了尿遁潜去。孰料一入目便吓坏了他:那是间南疆的黾池佛庙,不知那个门派在山顶缠住了魔剑,正打得如火如荼,忙藏身佛像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立意要把这景象瞧著清楚,」「魔剑还是只一个人,半身倚靠佛像,浑身给黑斗蓬盖得看不见头脸。小猴儿说,他必已受了重伤,呼吸间窒碍浓浊,血顺著斗蓬内涓滴如雨,那时围剿已近尾声,魔剑也熬了近半月光景,里里外外都给折磨尽了。对手约略十五六人,似是城西一带富有门派,为首七八人已给砍翻在地上,身首异处,开膛剖腹,死得惨不堪言。馀下的不敢靠近,只在一旁静待,」「忽听魔剑轻轻一笑,小猴儿说他声音很好听,像磁石似的熨贴──然后垂下长剑,一手搭在佛像臂弯,血把金身都染红了,他却一派安然,笑道:『怎么了,诸位不是来找我打架的么?怎么杵在那儿不动?老实说在下肚子有点饿,早饭打了一架还没吃,你们再不动手的话,我可要去喝酒了。』说罢肚皮还真咕噜咕噜叫起来。」
「那群老头面面相觑,俱都不敢依言进犯,这下倒换魔剑一愣,侧著首苦笑道:『呃,莫非在下搞错了,你们是来观赏我,而不是来杀我的?』」这话说的连凌震都忍俊不住,严肃的嘴角抽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但想此人命在旦夕,竟有馀裕如此玩笑,其气度之迥然非常人可拟,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皆都沉寂下来:「那些老头子面面相觑,只因一辈子没遇过这种敌人,死到临头还能插科打诨的。不知是谁发了声喊道:『诸位弟兄别怕,这恶贼只强弩之末!』,居间似是领袖的老者于是一指魔剑,恨声道:『魔剑,你恶贯满盈,人神共弃,今日……』话说一半却给笑声打断了。」
「魔剑累极了似地阖上眼睛,淡笑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还是你要说「今日我是替天行道,惩奸除恶!」,得了,省下这些台词,半月来那些前辈都说得比你精彩,能不能有点创意?听得我都快烦了。』」「这魔剑……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
醉汉侧首微笑道,却给对面的凌震一个白眼。凌巽报以一笑续道:「那门派首领气得浑身乱战,发一声喊便抡剑攻上。小猴子却留心魔剑,他初始便觉得魔剑有些怪异,见他蓦地抬起头来,头脸给阴影遮得模糊,只那双眼睛──他说,那是他见过最可怕的眼睛,红得似火一般,像随时要溢出血来;给那红眼睛一瞪,小猴子说他突地发起抖来,没来由地想起世间最可怕的事;那些门派的老头自也一个样,半招未完,已给魔剑一剑洞穿脑门,」「小猴儿全身缩成一团,早怕得不成声,却仍强著自己挨佛像做见证。因他见魔剑一步向前,长剑龙吟,对方早给恐惧压得连拿刀都忘了;小猴子说,那真是艺术,杀人剑术使在他手里像跳舞一样,美得令人咋舌,纵魔剑已伤得脚步蹒跚、气喘如牛,只听剑舞间惨叫不断,敌人或断臂或开膛,或枭首或拦腰斩成两截,一时间腥风血雨,佛身整个儿给染成了红色……」
「好狠。」
凝起长眉,这回是凌震发得话,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师弟说此故事,本来不以为然,听到最后也认真起来。或许是玩笑和残酷的场面落差太大,本来对魔剑杀人早有预见,此时竟莫名不是滋味起来,凌巽在师兄评论声中续道:「小猴儿淋著鲜血发颤,正想悄悄溜出庙里给师兄报信,见魔剑弯著腰喘息稍定,突地支膝抬起首来,猴儿看不见他神情,只听他微带笑意的嗓音:『都躲到这地步了,还不现身么?以你的功力,想偷袭我是没可能的。』这下子猴儿给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僵在那儿动弹不得,好容易挪出步来,眼前黑影一晃,却是魔剑伏著梁拦在前头,落红的剑尖已指在他咽喉,」「小猴儿自分必死,瞪大了眼软跪在地上,连求饶都省了。他见魔剑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断断续续,指在他喉头的剑也抖得厉害;猴儿向来懒带兵器,只靠那双猴腿逃命,魔剑见他一身孑然,又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大约心中也自讶异,招便没递下去;半晌忽地大咳起来,掩著瞥过脸去,扶梁就是一阵呕血,点点红光溅了猴儿一身,」却听凌震「唔」的一声,故事说到这地步,竟也让他心下恻然。倒是醉汉越到故事后头,渐渐不发一语,火堆旁越发静了:「猴儿看出他油灯枯尽,离死期不远,但要杀他仍属可能。正犹豫著是否拼死一搏,却听他咯咯一笑,蓦地抬首看了他一眼,猴儿整个人呆了,他说,那双眼艳红尽去,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黑、这么深沉,却又如此清彻的眸子,乾净无半点杂质。剑尖逼著划破了皮,血在颈子上爬过,魔剑瞅著他淡然一笑,柔声开口:」「『谁料我……机关算尽,用尽心力逃了这半月,多少门流耆老死在我剑下……到头来,却……却便宜了一个乳臭未乾的小伙子……』猴儿正自怔愣,却听磅铛一声,指在喉上的剑铿然落地,魔剑单膝跪下,颓然倒落他身上,就此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