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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182)+番外

作者:吐维 阅读记录

「天哪……」

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逼在咽喉的剑竟疑似彻退了。持剑人倒向身旁的墙,以后脑杓无力地紧靠,双手渐次放松下垂,仰头撞在身后的凭依上,眼帘不受控制地闭紧,两手五指仍旧紧紧抓著他一向迷恋的凶器,但却已失了他最原始的功用。

原先给他挟制著的岱姬,也因失了倚靠,昏厥的身体慢慢软倒下来。三郎瞄了剑傲一眼,确定他的失神,这才赶忙扑爬上前,将妻子紧紧拥住,脸颊靠著脸颊,尽其所能地贴近著,彷佛只要多离了一公分,便会再度失却他最珍视的宝物。

发觉自己的眼楮竟然湿润了,三郎诧异地拭去那意料之外的水珠,当下不觉得自己有这样恐惧,等到危机解除,泪腺竟似溃决,和岱姬未乾的血渍混成一块,几要分不清那行是妻子的血,那行是自己的泪。

持剑倚墙的身影依旧不动,只留瘦至肋骨突出的胸膛上下起伏,三郎惊疑不定地看著他,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几乎没有人会再想死去──他现在终于明白,没有死过的人不畏死亡,甚至向往死亡的那份勇气全然是假的,只有体验过死亡滋味的人,那油然滋生的怕死之心,进而追求生命的勇气,才是最真正的难能可贵。

听不见剑傲在呢喃些什么,但那刽子手确然闭目向天,口唇微动,似在朗诵著某些字句,又急又模糊,恐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懂得他在说些什么,是在向上天祈祷,是在说服自己,没有人知道。

汗滴顺著男人的额线溜下,抚过那只竹竿也似的手臂,流下青筋暴起的腕,最后滑下那与主人同名,亦与灵魂同步的武具之上,缓慢,但是剔透晶莹。

三郎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深怕再次触动这男子脆弱的情绪,然而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心头那油然而生的感触──怜悯。不知为何,看见他瘦得见骨的身体、乱成一团的白发、乾枯起皱的皮肤、深陷的凹颊,还有那彷佛身处迷宫,永远寻不著出口的眼睛;除了怜悯,他已经找不到第二种心情,要把他当成杀子凶手般恨……他歉然地在岱姬额上一吻,恐怕是永远办不到了。

正想鼓起勇气开口说话,倚墙的剑傲却突地离开了视线,三郎紧抱岱姬,诧异地看著他移向卧房,在里室打横抱起一无反应的睡美人,无视于屋子的主人,迳自扬长而去。没有多留一句话,亦没有多看一眼跪于地的二人。

三郎至今仍不知为何当时会有这样的勇气,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经验让他终是看清了一些东西,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唇微开,在剑傲的身影消逝之前,竟颠倒地向前扑去,放声叫住那佝偻憔悴的背影:

「慢著!」

原以为这样虚弱的叫法对方决计听不到,但剑傲环抱霜霜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可是没有回头。

「把那位姑娘留下来,让我们来照顾她,你去想法子救她的命。」

三郎的声音相隔甚远,但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楚,夹缠不清的毛病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稳的静宓,和与生俱来的心慈怜悯。

剑傲深吸一口气,将霜霜搂得更紧,声音似在远方。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不是相信,为我儿的仇恨,我们愿和你作一椿……交易。」

商人本色,三郎用了那生冷的名词,这个皇语词汇有个好处,可以引之为藉口而排除所有情感关系。

剑傲摇了摇头,好似想否决三郎的提议,却又喃喃自语:

「什么交易?」

「我替你照顾这位姑娘,仇恨不及旁人,如果你带著这位姑娘去对敌,你怎么能确保她的安全?没的害了她的性命。你把她留在这里,我和岱姬照顾她也保护她,然而你末了一定会回来找她,无论事情成功与否,我们正大光明的再打一次。」

剑傲沉默下来,良久没有声音,让三郎几乎要以为他突然成了哑巴,再次开口已是一分钟以后:

「再打几次都是一样……要是我会死在这里,那我之前早该死了。」

「不,我说过这是交易,你将小姑娘留下来,当你再回来时,我和岱姬会全副武装的等待你,或者有帮手,或许有陷阱,而让你让步的代价便是……小姑娘的安危。」

三郎显然也和剑傲一样紧张,一手搀著娇妻,一面抿了抿乾涩的唇,急急道出提议。

剑傲低下头来,十指霁张霁放,明著在考虑。他终于明白那时为何会留下死者的小柄,他从那把剑里看见太多的幸福:能干母亲手绘的莳绘、温柔父亲手铸的武器……他渴望、同时也嫉妒那些幸福。

藉由剥夺,他想短暂地欺骗自己也曾经拥有同样的事物。

三郎看见他的眼睛,漆黑的怕人,似是刻意隐藏什么,却溢露了某部份的真实──只因那份情绪累积太多,多到无法靠面具遮蔽。

然后,眼睛的主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蓦地转身,单膝跪于三郎之前,将霜霜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搁于地上,乾瘦如枯枝的五指轻拂过霜霜紧阖的眼眶,最后淡漠地站起。

本拟以为对方定会交待几句话的,三郎等待那背影再次出声,可剑傲却只是单纯的,在他能辨认的视觉外,身子一个拔高,随即消失无踪。

三郎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不说话才是属于最好的诠释。望著平躺于地的霜霜,沉默,早已道尽了一切,何需多作备注?

然而立于枝头黑鸦却依旧噪啼,「呀」地一声,戳破了这意境深远的宁静。

第七章 2

◇◇◇

2

「讨厌的乌鸦!」

稣亚烦躁地挥去身边黑压压的一片干扰,嚣张的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是自己鸠占鹊巢。他实在搞不懂玉藻前为何执意要爬到这周遭最高的一片屋顶,虽说是为了防卫下一波攻击和观察敌情,稣亚却实在千不愿万不愿陪著他俩喂蚊子,还有应付那些不祥黑鸟夺回地盘的袭击:

「你已经在这里坐多久了?我跟你说过,那女人中了我的蛇吻,一时半刻决无法使用术力,你不觉这时最好的方法就是找间客房,睡上一觉,才有办法应付接下来的危机?」

由于坐得高,天照城的民间风光在此一览无遗,门前点上灯笼的,是门庭若市的客店与酒廊;纸门透光的,是一般平民的温暖窝巢,还有点缀满路的石制座灯,夜归路人的提灯,以及远方树林的萤火,灯火楼台,一片遥相辉映。

城市的光明繁华从来都是惹人一忧一喜,喜得是这云云众生的安和乐利,如灯芯般在家家户户燃起;忧的是这灯火虽多,却从无一盏为自己点明。

「我记得我从未要求你保护我们,先生。」

虽然得知稣亚为同族,警戒略为放松,但神经质的妖狐却依然不打算对这怪胎客气:

「如果你愿意,尽可以自己离开,玉藻前绝不拦你。」

稣亚心中老大不爽,在心中骂遍世间所有狐狸,然而为了搭档的契约条件,他也只有稀罕地压抑素来如火焰般的脾气,按捺著坐回屋顶上去。